本帖最后由 银翊 于 2020-6-16 21:08 编辑
第三十五章 阿雅沙:厄庇克洛忒亚
如果说阿塞莱是被黄沙掩埋的领土,那北部帝国就是被红叶淹没的国度。
厄庇克洛忒亚坐落于伽尔查斯河畔,这条小而湍急的河流最终流入拉科倪斯湖。与它隔河相望的,则是那片常年被冰雪掩盖的土地,属于斯特吉亚公国。正是因为厄庇克洛忒亚的特殊地理位置和丰富的铁矿储备,早在卡拉迪亚帝国建国伊始,这里就是帝国的经济中心。往来商队,通航船只,无不以此作为中转。传说,这里是卡拉迪乌斯大帝的龙兴之所。如今,它被北部帝国的阿耳戈洛斯家族控制着,这个家族效忠于前帝国元老院的首席贵族卢孔,北部帝国目前的君主。
——以上内容来自卖弄了一路的安德洛斯。
我才不关心那些达官显贵之间的瓜葛,对于我来说,厄庇克洛忒亚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大城市。和吕卡隆不同,这座城市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争了。灰棕色的石砖城墙上爬满了藤蔓和爬山虎,深秋时节,它们已经干枯发黄,不过仍旧结实地挂在上面,和厚厚的苔藓一起,映衬着这座城市的悠久历史。
一切都是如此的安宁祥和,仿佛这座城市置身世外。进城的石砖路铺的整整齐齐,表面已经被来往的马蹄打磨的光滑发亮。街道两侧的房舍鳞次栉比,几乎全是二三层的砖木结构。街道上来往的行人比吕卡隆多得多。商贩在市中心的市场里吆喝着,玩耍的孩童在其中来回穿梭。
我大口呼吸着城市里的空气,这些木料的香气,刚采下的花香,还有石砖上淡淡的霉味儿。当我远离吕卡隆那个恶臭的酒馆后,这些城市里其他的味道反而让我舒适。
“真好呀!”我走进城门,享受着这座充满活力的的城市。“安德洛斯,你要找的那人在哪儿?”
“唔……白毛大叔没跟我说清楚。只说了这里有人知道帕拉人的线索。”
“没了?”
“没了。”
“好吧,看来我们只能在这儿呆上一段时间了。为了防止你独吞秘宝,从今天起——”我一把夺过他腰上别着的钱袋,“——财产由我保管。”
“凭什么!小爷我才不要和你分割财产。还给我!”
“不给。这钱本来就有我一半儿。要是你又不开眼,跑去打竞技场,死在里面怎么办?这钱不就浪费了?拜托,城里不像外面的荒郊野地,看不见几个人影。你又不会战斗,这钱在我手里总比你安全吧。”
“哼。”他自知说不过我,便牵着他的骡子,赌气地坐到一旁的马棚架子上去了。“我想,我是时候告辞了,美丽的阿雅沙小姐。”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莫尔孔摘下了他的头盔,对我说道,“我十分感谢二位一路上的服务。现在,请允许我向您告别。”
这呆瓜贵族一本真经地站在我面前,我不知他是何意。只见他弯下腰,趁我毫无防备,伸出右手牵起了我的手,在上面吻了一下。
“你干嘛!恶心死了!”我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。说实话,要不是他从来不摘下他的头盔,我早就这么做了。
莫尔孔惊愕地后退了几步,刚想张口说话,看到我瞪他的眼神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说实在的,除了脑子笨点儿,莫尔孔的长相还是挺耐看的。他五官颇有立体感,有一头柔顺的棕黄色长发,只是一直藏在头盔里罢了。
我见他转身想要离去,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肩甲:“就这么走了?你欠我的六千个第纳尔什么时候还?”
“这……阿雅沙小姐。我相信您不会如此的咄咄逼人,非要揪着一位囊中羞涩的骑士不放。”
“不好意思,我们阿塞莱人呐,就是这样,又贪财又抠门。关键是,我们还小心眼。”我坏笑着回应他。
莫尔孔尴尬地站在我面前,手足无措。我不知道他们贵族受到过什么样的“高级”教育,但至少欠债还钱的道理他们是懂的。何况,这些人最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所谓“荣誉”,这要是宣扬出去,这污点可不好洗干净。
“阿雅沙小姐,路上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,我现在必须前往领主大厅了。这样,您把这个收好。”莫尔孔突然想到了什么,伸手从他的胸甲里掏出一个小徽章,小心翼翼地交到我的手上。“我以诸神的名义起誓,凭借这个徽记,您可以随时来瓦兰迪亚的萨哥特城找我,届时必定将六千个第纳尔如数奉上。”说完,他又戴上头盔,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厄庇克洛忒亚城中心的领主大厅去了。
我仔细端详了这个徽章,这是他家族的徽记。是一面银质的小盾,正面覆盖了红色的丝绸,其间镶嵌着纯金的狮子。我把徽章揣进皮甲里,贴身放着。
“安德洛斯!过来。”我向那个赌气的大孩子喊到。
“干嘛!”他没好气的回应我,从马棚的栅栏上跳了下来。
“白毛当时给了你五千第纳尔,对吧?我从酒馆带出来一千多。刨去买下莫尔孔的两千个第纳尔,外加路上的开销。现在袋子里还剩四千二百个第纳尔。你我一人拿一百个,剩下的四千,咱们把它埋在这个马棚下面,没人会去挖马粪下面的泥土的。离开时我们再来取。三天之后的正午,我们在这儿碰头。”我给安德洛斯塞了一百个第纳尔,“现在,挖坑吧。”
“不……那你刚才干嘛要……”
“你就这么信任一个身无分文的冒牌贵族吗?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开始清点袋子里的这些银币。
藏好了钱袋,我决定先去市集上逛一逛。这身皮甲这几天磨得我胸口发痛,远不如我之前的便服舒服。厄庇克洛忒亚的市集规模远比吕卡隆要大得多,各种花式的商品琳琅满目。不过,这些东西的价格不容乐观。
绕过城市中央的纪念碑,后巷有一块儿空地是专门用来给各个商队摆放临时摊位的。我走到那边去,看看有没有机会淘到一些便宜合适的衣服。
若在吕卡隆,能有两三个商队的摊位就已经算繁华了。而在这里,因为北部帝国没有与任何国家开战,这里至少聚集了十几支来自各国的商队在买卖货品。从斯特吉亚的皮草,到瓦兰迪亚的天鹅绒,再到库赛特的羊皮外套,应有尽有。不过,在这片集市最显眼的地方,是一个拴着骆驼的摊位。那摊位前人头攒动,我也就跟了过去。
我挤上前,挑选着这些杂七杂八的货品。不知道之后还要赶多少路,我不敢再穿行动不便的长裙,而那些镶钉卯铁的重甲,显然更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。在摊位上左挑右选后,我发现了一件精致的阿塞莱短袍。确切的说,这是件以金线缝制的棉甲,纽扣开合,上身为短袖,下摆则直垂到膝。手感舒适,重量轻薄,用金线缝制而成的领子和袖口的装饰也深得我意。
“这位小姐眼光果然独到,这件是阿塞莱新款的南方射手护甲。不过我想,一般的射手可穿不上这么好的装备,哈哈哈哈哈。”
这声音有些耳熟,我抬头看向和我搭讪的老板。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塞莱男人,肤色黝黑,留着两撇八字胡。头顶裹着蓝绿色的沙漠头巾,身上穿了件流苏长袍。
“小姐,这件衣服您别看它轻巧单薄,它的棉布里镶了两层精炼钢鳞片,就是瓦兰迪亚的劲弩也射不穿它。除了领口和下摆的金边流苏,衣服主体部分的颜色我可以给您免费定制。您要是现在付全款的话,我还可以给您打个九五折,外加一件衬衣。”
“多少钱?”我用阿塞莱语问他。
“一万八千个第纳尔。”
“看来我得多卖几个小姑娘才买得起了,对吗?我亲爱的沙拉尔?”
|
第三十六章 菲奥娜拉:黑白
“喔呜——”
这种啸叫是狼皮部落特有的寻找同伴的方式。我们以按狼群的生活方式为荣,何况,这种啸叫声也可以避免被路过的旅行者打扰。
不带那个蠢蛋的话,我在山林间穿行的速度快了许多。我一边在树干上刻下记号,一边坚持呼号着,以便找到他们的踪迹。从出发到现在,已经过了将近一天半的时间。
我依稀听到远处有人的脚步声,步履急促,不像是狼皮部落的同伴。我把背上的长弓取下来,搭上箭,以防遇到人或动物的突然袭击。
旁边的灌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我下意识地开弓瞄准。
“看来,我们的小美人还挺留恋森林里的生活啊!”放下手里的弓,只见眼前的灌木丛里,钻出了塞因——狼皮部落的首领——和他手下的五六个守誓者战士。“有家都不回,怎么,是不是舍不得我?”
我推开他那张油腻的老脸:“滚一边去,我回来有正事儿。其他人呢?”
“上次劫完那伙儿帝国人之后,就都散了,省的人家寻仇。现在是深秋,不抓紧屯点儿猎物的话,这帮弟兄过冬都得冻死。”塞因扶了一下头顶的白狼皮,漫不经心地回答我。
“把弟兄们都召集起来,这次事情很严重!高地脚下那个村子,雷姆托伊尔,离我们不远的那个,知道吧?那村子被帝国人敲了竹杠,三天后他们要去抢那伙人的粮食和耕牛。我见过那些村民的样子,他们连镰刀都握不稳。我们袖手旁观的话,他们交不出粮食,就都活不成了!”
“菲奥娜拉,你可在森林里呆了六——呃——三年,刚离开部落几天,怎么心肠软的像山羊一样?以前抢那些帝国人村子的时候,你不是和我们一样去趁火打劫吗?”
“这次不一样,这是巴旦尼亚人的村子,他们是我们的同胞啊!”
“呵,同胞?自从进了森林,狼皮部落就是唯一的家。试炼结束前,和巴旦尼亚半点瓜葛都没有。只要我还在狼皮部落,就是至高王卡拉多格来了,我也不怕他!”
我十分讨厌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,但我冷静下来没跟他发火。塞因拥有狼皮部落绝对的权威,和他起冲突的话,我更调不动这些战士。所以,我深呼吸了几口,继续平静地劝他:
“我看,卡拉多格派遣给你骑兵,雇你埋伏帝国人的时候,你倒是很乐意接受这笔钱呢。话说回来,你要是不截那支帝国部队,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。就算你截了那支部队,要不是你只顾掠夺战利品,又怎么会纵容那一小股骑兵逃跑呢?所以,若是这个村子被帝国人屠杀殆尽,你逃脱不了干系。”
“随你怎么想,我反正不在乎他们的死活。”
这话的确惹怒了我,我没心情再冷静的跟他谈了。
“你……你真的是无可救药!”
“喂,菲奥娜拉。他们给了你多少钱,让你这么大费周章地劝我们出出手?”
“钱?你以为什么事情都是用钱计算的吗?狼皮部落自古传下来的传统都被你败坏殆尽了!你还有脸面对部落的信条吗?”
“不吃熟食,不居檐下,不穿布匹,不守律法。”这句简明有力的誓言,场上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念诵了出来。自然,我也包括在内。
塞因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道:“菲奥娜拉,信条里可没有‘不赚银币’。我不知道你为何对那个村子那么执着,但我没有兴趣。是的,我承认,现在天下大乱,狼皮部落不得不在这种风云变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,不能再向以前一样躲在林子不接触外人了。但是,慈悲之心会害了你的,小美人。我相信你在森林里至少学会了这一课,嗯?”
愤怒会使我失去理智,但我实在是不想再听眼前这个人的胡搅蛮缠了。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手腕,去握住背后的剑柄。
“我陪你去,菲儿。”
我背后传来的这个沙哑的嗓音,浇熄了我心头的怒火。我知道,许多人都觉得他的声音刺耳的很,沙哑的像是活剥一只狐狸发出的哀嚎声。可在这时候,没有谁的声音能比他更令我心安的了。
“‘黑鸦’!你也在这儿!”我回过头一把抱住这个矮小结实的汉子。“黑鸦”是我刚刚加入试炼时的引路人,我刚刚来到森林参加试炼的时候,他成为了我的“头狼”。奇怪的是,我和他一见如故,仿佛我们已经并肩作战了许久一样。
“那村子的头人是我父亲,我不会见死不救的。”“黑鸦”把紧紧抱住的我放下,对我说道。我注意到他身后也跟了七八名战士,并非独自前来。他继续说:“至少我不像某些家伙,为了一点儿第纳尔,连自己的老爹都舍得卖掉。对吗,‘白鸽’?”
“黑鸦”是狼皮部落头领位置最有力的竞争者,支持他的部落成员很多。而“白鸽”,则是“黑鸦”的支持者们给塞因起的绰号,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所披狼皮的颜色,更像是对塞因软弱性格的一种嘲讽。
“太好了!召集一下你的弟兄,我们这就出发。”
“哈,我想这家伙手底下的所有人都在这儿了!”一旁的塞因说话了,语调阴阳怪气地嘲讽着。
“这可说不准,小鸽子。”只见“黑鸦”从披着的狼头下面取出一个鼓胀的钱袋,朝着塞因的手下们高高举起,“这里面装的是两千个第纳尔!愿意追随我下山打仗的,你们尽管拿去!我分文不取!”
就这样,“黑鸦”和我带着十三个狼皮部落战士,径直朝山下的小村庄雷姆托伊尔走去,把气急败坏的塞因孤独地留在后面。
“好了,‘黑鸦’,跟我说实话吧。为什么不惜撒谎,也要站出来帮我?”我们走了一段,确保塞因不会跟上来后,我便这样问他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撒谎了?”
“雷姆托伊尔的头人叫里兰,比你年纪还小呢,怎么可能是你父亲?”
“我……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做,我不过是想最后在帮你一把。毕竟,此次一别,我应该也没有和你一起战斗的机会了。”
我放声大笑,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“黑鸦”今天居然能说出这样扭捏的话来。
“那你那两千个第纳尔哪儿来的?这可不是个小数目。”我问他。
“我抓了个贵族俘虏,赚了一大笔。”
“卖俘虏?真有你的。我可提醒你,进到城里卖俘虏可是背誓行为。”
“我可没进城,人家自己来取的货。”
“切!”
一路说笑着,我们离眼前的村子越来越近。这些狼皮部落的战士战斗经验丰富的很,都是呆了两年的“老狼”。对手不过是一伙儿帝国溃军而已,我对战斗充满信心。
“菲儿,前面是不是我们要去的村子?”
“应该是。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一股黑烟直直地冲向天空,在云端方才飘散。
再没心情说笑,我们一路跑到雷姆托伊尔,眼前的景象令人心碎。
那村子里的明火已经基本烧尽,只剩下小股的火苗配合着飘散的黑烟。几天前离去时的景象荡然无存。多数屋舍已经倒塌,仅剩下几根熏得焦黑的梁柱,孤零零地从断壁残垣中伸出来。运气好些的村民,和他们的窝棚一起化作了焦炭;运气不好的,则陈尸街头,任由乌鸦啄去他们骨缝里的血肉。
我悲愤到说不出话,明明及时地在三天内带着救兵赶到了,可还是晚了一步。“黑鸦”探查了一番,走回来对我说:“应该是今早的事,尸体有些时间了。”
“那个帝国混蛋……”
|
第三十七章 阿雅沙:万物皆有价格
“你……我…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沙拉尔,我眼前这个商人惊愕万分,嘴唇上的小胡子止不住地翘动。
“我可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,沙拉尔先生。”
“阿……阿雅沙!你怎么在这儿?你不应该在吕卡隆吗?”他认出了我,脸上的表情愈发惊恐,五官扭曲地搅作一团。
“您还记得我的名字,这可真是令人感动。不知道其他被你卖掉的女孩子,能不能也享受到这份殊荣呢?”我故意提高了音量,为的就是让他下不来台。如果不是因为沙拉尔,我也不至于在吕卡隆那个大泥塘里,受那个老混蛋的凌辱。但我并没有多记恨他,毕竟商人重利,我从未指望这个世界能对我这样的人挤出多少眷顾来。
沙拉尔慌张的很,赶忙捂住了我的嘴,阻止我继续说下去。
“快别喊了,阿雅沙!我……我那时候也是生活所迫,南部帝国经济不景气,赔了个底儿掉。我……我总得养着商队一大家子人嘛——哎呦呦呦,你咬我干嘛!”
他赶忙把手缩回去,我啐了一口,对他说:“看来这一大家子人里,不包括我,对吗?”
“阿雅沙,我承认我错了。拜托你赶紧离开,我总要做生意的嘛。”
我抽出靴筒里的匕首,“噔”的一下插在他摊位的木板上。“记得这把匕首吗?沙拉尔?”
周围挑选货品的路人被吓得一哄而散。“你……你还留着它?”沙拉尔被吓到站立不住,连连后退,一屁股撞到了他的骆驼,又被骆驼挤开,摔在地上,显得十分狼狈。
“我当然要留着它,不然,我拿什么割开你的喉咙呢?”我刻意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。
“我……我求你了,阿雅沙。原谅我,我当时真是没有办法。你……你要多少钱补偿,我出就是了。”
等的就是这句话。
“这件射手护甲,打包带走。”
“我……这件市场价要一万八哎。这……我可就这么点家底了,不能再赔了。”
“这件衣服你是怎么搞到的,我想你我都很清楚,不是吗?”我故意不看他,作漫不经心状,在他的案板上钻着我的匕首。“你若是不给的话,那也行。我或许可以让布兰加泰尔来劝劝你,那个碎颅者。说不定,你就愿意做这笔交易了呢?”
“布……布兰加泰尔!你怎么会认识他呢?”
这名字是所有往来商队的梦魇,沙拉尔懦弱得很,不可能不怕他。
“掌控一个男人对我来说易如反掌。多亏了他,我才能离开那个恶臭的牢笼。我想你一定听说了,他在吕卡隆竞技场做了什么,对吗?”
即使是深秋,午后的太阳也晒得沙拉尔一脑门的汗珠。但愿下次我见到他的时候,他还会这样乖乖地任由我摆布。
推开一扇磨得油亮的木门,我走进了厄庇克洛忒亚的酒馆。这里与吕卡隆的酒馆设计别无二致,只是规模更大些。一层是酒馆大堂,摆放了七八张长条桌,稀疏地坐着十几个客人。角落里则是酒馆的柜台,柜台里有两架厚实的烤炉。老板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,正在柜台后抹着酒杯。柜台外则是通向地下酒窖的盖板,离那里不远处,坐着一个英俊的吟游诗人,正弹着他的琉特琴。
我向老板要了间房间,先上二楼去换个衣服。楼上也是一样,五间宽敞的客房,每间能住上七八个旅行者。
这件护甲确实质量上乘,金线绣饰的下摆和浅紫色的底色配合的恰到好处。稍有一点宽松,我在腰间额外扎了一条腰带,好让它更加贴身舒适。一想到这件衣服的价格远比沙拉尔卖掉我的价格高上几倍,我甚至有点可怜起这个懦弱的阿塞莱商人来。
换完衣服,我遂走下楼梯,看能不能从这些酒客嘴里打探到一些情报。
“说自古妖魅总祸国,令老皇帝饮鸩止渴。虚情假意惺惺做作,来人可是地狱使者?”
吟游诗人唱着充满政治隐喻的蹩脚打油诗,讨好酒馆里那些粗俗不堪的酒客们。我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八年,可当我现在以客人身份走进酒馆,反而浑身轻松,甚至有些享受。
我挑了张已经坐了三个人的长桌,刚一坐下,这家酒馆的侍女就殷勤地凑了上来。“来点儿什么,小姐?”
“一杯牛奶。”
“好……好的。还需要别的吗?我们这儿有上好的席隆尼亚陈酿和……”
“没了,谢谢。”
那侍女尴尬地走了。临走时,还被旁边桌的一个醉鬼摸了一把屁股。小姑娘一看就是个新手,脸涨的通红地躲回了柜台后面。
“美人儿,没喝过酒吗?哥哥请你一杯。”坐在我对面那个人说话了,这人剃着光头,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。看上去四十出头,穿着还算体面。握杯的手上布满老茧,应该是城里的工匠,厄庇克洛忒亚以铁矿著称,这人十有八九是个家境殷实的铁匠。
“免了,多谢好意。”尽管我在吕卡隆的酒馆呆了八年。可我对酒却深恶痛绝,无论是小麦还是葡萄,都是对这些珍贵食材的亵渎。几十个孩子一周的口粮,换来的是达官显贵任意挥霍的一壶酒。
“嗐,不要那么小心翼翼嘛!看你面相,不是本地人吧?”这人倒不觉没趣,还在试图跟我搭讪。我坐在一群红脖子白人中间,瞎子才看不出来我是个外地人。
“嗯,阿塞莱人。”
“这年头外地小姑娘可不好过。我从斯特吉亚搬过来二十多年了,家里人还都在那边。我那个小侄女儿,偏要学男人上战场。我总怕她出事儿,嘿,你猜怎么着,上个月他们把那些草原人大揍了一顿,还攻下了一座城。要我说,赶上乱世,女人没什么好怕的。男人能干的你们一样能干,更别说喝酒了!我教……”
我把杯子里的牛奶一饮而尽,起身离开了这个唠叨的家伙。
柜台后的老板正吭哧吭哧地擦着手里的杯子。我向他靠过去,看看能不能打探点消息。
“老板,结账。”
“一共两个第纳尔,小姐。”
我把钱拍在他的柜台上。
“慢走不送。”
“别急嘛。您这儿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吗?说来听听?”我倚在柜台上。
“城口的马夫刚死了老婆,自己一个人住。酿酒师的儿子今早刚回到城里。如果您想挣点快钱的话,竞技场门口也能揽到生意。”
“你当老娘是什么人呢!”我气不打一处来,一掌拍在柜台上,震倒了旁边摆着的一排酒杯。
“无意冒犯,小姐。您的穿着可和您拮据的开销不太搭配。不过,毕竟你来自阿塞莱,这也正……”
我从口袋里抓起一把第纳尔砸在他脸上。
“老娘有的是钱砸死你。现在,告诉我,哪儿有给帕拉人提供活计的地方。”
“哦呦,您说笑了,尊贵的小姐。”那老板变脸比吟游诗人跑调还快,一边捡着钱一边说道,“帕拉人两百年前就死绝了,像您这样出手阔绰的贵妇人,怎么会和那些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家伙有瓜葛……您不会是……”
“帕卡里俄斯!你跟谁聊得这么开心呢!”旁边的地窖里传来一个粗犷的女人声音。
“没什么,亲爱的!”
看来他这儿没什么线索,我还是出门上街头逛逛吧,兴许能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。
“您可真是充满魅力呢,老板。别忘了晚上的约定哦!”我高声说道,为的就是让那个在地窖里忙碌的女人听清楚。随后转身离开了酒馆。
刚一出门,就看到街道上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朝城中心跑去,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,像是在庆祝什么欢乐的节日一样。我拦住一个奔跑的市民,问他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去?”
“你还没听说吗?那个著名的碎颅者布兰加泰尔要参加今天的竞技大会了!”
|
第三十八章 图里亚多斯:英雄不朽
“蛮夷女人就是粗鲁,你把绳子绑的这么紧,是想把他押赴刑场么?”
“那也好过他被马车颠到地上!至少我不像某些深宫大院里长大的女人,只会耍嘴皮子和勾心斗角!”
“我长大的时候,可没有拿绵羊当玩伴,拿牛粪当玩具。”
“走路小心点,别把母亲送给你的花裙子扯破了!毕竟她能教会你的也只有怎么毒死自己的丈夫!”
“总好过你死了母亲!”
“别吵了!”我大喊一声,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下伊拉公主和雅那之间剑拔弩张的气焰。自从我们离开巴尔塔汗德,两人吵了一路。
我承认,我们逃离的方式有些狼狈,远非一个英雄战士所为。但只要我能和公主平安回到南部帝国,人们便不会在意巴尔塔汗德发生了什么,而只会记住我拯救公主的英雄事迹。至于雅那,她十分信任我,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勇敢而又单纯的女孩。
那天出城后,雅那没有找到马车,只好用皮毯做了个简易担架。被两个比我高大的女人抬着逃跑的滋味实在是有些古怪。我们连夜马不停蹄地赶路,只为了躲过身后可能出现的斯特吉亚追兵。转天下午,才找到一个像模像样的库赛特村落。雅那给我找来了车和两匹马——一匹拉车,一匹她自己骑。也买了把能用的东方锯齿矛用作防身。伊拉公主不懂库赛特语,只好在一旁干着急,雅那回来后,免不了又是一顿争吵。
我身上的伤势并无大碍,雅那给我胸口绑上了夹板,防止我因为蜷缩身体而伤到自己。她的手法粗糙的很,不过我总不能对她的医术要求太多。如果当时那记飞刀出手能再快一点,也不至于被斯特吉亚人用盾挡下。飞刀是我唯一擅长的战斗方式,现在看来,这并不足以应对以后会出现的其他危险。
马车轮在枯黄的草原上撵过,那些已经因为深秋而枯干的牧草正咯吱作响。这声音听起来很像萨戈拉的磨坊声,同样扰得我心烦意乱。我不留恋萨戈拉的安宁生活,也并不想念父亲。尽管我刚刚捡回一命,我还是坚信,宁可死在冒险的路上,也决不像安德洛斯那样窝窝囊囊地在羊群里了此一生。
马凯布远比巴尔塔汗德要宏伟,我这才意识到,并非所有库赛特的城池都像巴尔塔汗德那般脆弱。马凯布的城墙几乎有巴尔塔汗德的两倍高,城墙上的每两个城齿都有一名全副武装的弓箭手站岗。相比之下,巴尔塔汗德简直像个贫穷的小村子。
门口的岗哨拦住了我们,用库赛特语问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好在我们做好了准备。我挣扎着扶起身,坐在马车的车板上,用我不甚熟练的库赛特语回答:“我们是来自北部帝国的商人,来马凯布进货。”
卫兵于是用不流利的通用语问:“女人,这个,是谁?”他指了指伊拉。伊拉高大的身材和她紧绷绷的连衣裙十分不相称,何况连衣裙上还有没洗净的棕黄色血渍。我看到伊拉公主已经伸手摸向我们藏在行李下的长剑,我赶忙握住她的手腕,回答守卫:“她是我妻子。”
守卫怀疑地走向伊拉,我紧紧抓住伊拉的手腕,生怕她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儿来。雅那本来怕被人认出,压低了游牧头盔躲在后面,扮作商队护卫。我赶忙向她招手,希望她能过来解决这个麻烦。
雅那遂下马,跟守卫说了一大段话,随后在他手里塞了几枚银币。这段库赛特语口音很重,语速又快,我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什么。只捕捉到了一个词“Gichy”,我听过这个词,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。
那守卫接过钱,坏笑着打手势让我们进城,转身在伊拉的屁股上捏了一把。公主一下惊住了,大概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骚扰。我拼命压住她的手腕:“忍一忍,公主殿下。”她气不过,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,痛得我嗷嗷大叫,这才作罢。
我想起来了,雅那有次开玩笑的时候教过我这个词,“Gichy”的意思是——“妓女”。难怪那个守卫会干出这种事。
“喂,你跟那家伙说什么了?”伊拉问了一声,看起来气还没消。
“没说什么,我就说你是一位出色的工匠,是带着帝国的先进技术过来开工厂的。”雅那故作轻松地回答。
“哼,你会有这么好心?”
但愿她们能少些争吵,进了城可不比草原。无论是伊拉公主还是雅那,哪一个被人认出来,我们都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。
我们沿着城里的主干道前进,停在了马凯布城里的酒肆门口。伊拉公主径直走了进去,雅那先去把马栓在了马棚,然后过来搀扶我走下马车。绑上夹板后,我已经能缓慢地走路,不至于被人抬进去。
伊拉找好了一个角落里的小桌子,向老板点了一条羊腿。我们这三天没怎么吃像样的食物,村子里买到的一点肉干和奶酪也都进了我的肚子。伊拉和雅那一路没有休息。两人赶忙坐下,大口大口地啃着食物。
我看到公主停顿了一下,像是又要跟雅那说些什么。不是嫌弃食物不精美,就是嘲弄雅那的吃相太野蛮。不过,她嘴里也塞满了羊肉,说不出话,便继续埋头啃起了羊腿。只有在这种时候,她们两个才能放下争斗,给我一点安宁。
我的屁股因为一路的颠簸而肿胀,坐不下去只好倚靠着柱子休息。顺便端详着这件酒肆。酒肆的布局和巴尔塔汗德很不一样,马凯布的毡房不多,更多的是用黄泥混合干草夯成的建筑。这件酒肆受帝国风格影响很深,也是上下两层,木制的桌椅有序地陈列着。只有墙上绘制的彩绘和椅子上铺垫的毛毯,才能让人想起这是一座库赛特人的城市。
因为现在是清晨,酒肆里的客人并不多,就连吟游诗人也躲在角落呼呼大睡。有一桌坐了四五个雇佣兵,喝得烂醉如泥。另一桌看上去则是一个穷苦的牧民和他的妻子,小心翼翼地分食着盘子里的奶酪。
“老板,来点喝的。”雅那好不容易抓住自己咽下食物的空隙,这才把老板喊了过来。“好嘞您,这就到。”老板虽然是东方人面孔,通用语却流利的和帝国人别无二致。老板端上了一大壶马奶酒,放在了我们的桌子上。随后,老板向离门口的另一个角落走去。
他踢了堆在角落的那堆黑乎乎破皮革一脚,“老东西,结账了!”那皮革堆动了一下,我才看出来那是个人。
“滚开,别烦老子。”缩在墙角的那个流浪汉吵嚷着。
“嘿,没钱喝酒就别每天在这儿赖着不走!”
“没钱?老子没钱?老子告诉你,老子当年在帝国军团效力,把巴旦尼亚人锤的屁滚尿流的时候,给了你们草原蛮子多少钱!不知好歹的东西。”
“又开始吹嘘你那编造的故事了吗,老家伙?一共十五个第纳尔,赶紧拿钱。”
“没钱?老子……老子没钱?”那喝醉的流浪汉在墙角嘟囔着,仍旧坐在墙角,不紧不慢地翻找着。
“你们蛮子真是恶心,居然用马奶酿酒,这么腥怎么喝……”
我打手势示意旁边的公主安静些,和我一起看远处的那场好戏。
那流浪汉把堆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破烂翻了个底朝天。这才掏出一小把银币来,一把撒在酒肆老板的脸上:“滚,快滚。”
老板把散落的第纳尔捡起来,放在手心里点了点。又踹了那流浪汉一脚:“这不够,还差三个。”
“再给……给老子拿一壶来,老子就给你。”
老板一脚踹在那老醉鬼脸上:“之前赊的还没还上,这次又想赖账。”这一脚似乎还没解气,又接着对那家伙拳打脚踢,一边打还一边骂:“怎么不还手啊,啊?你不是帝国军团的吗?你接着吹呀!”
“够了!”伊拉站起身大喊一声,“没有人能这样侮辱一个老战士!他欠你多少钱?我来付!”
|
第三十九章 菲奥娜拉:抛弃
“那个帝国混蛋……”
“谁?什么帝国混蛋?” “黑鸦”一脸疑惑地问我。
“上次我抓的俘虏。我让他留在这儿训练村民,防备那些溃兵的劫掠。”我回答他。
“你让一个帝国人,去保护我们的同胞?入侵者还是他所效力的部队?菲儿,不是我说你,但塞因这次说的对,慈悲之心会害了你的。”
我不想回答他,先行一步走进了这个被烧得黢黑的村落。街头上散落着五六具可怜的尸体,更多的应当被掩埋在了那些房舍中间。村子附近的牲畜窝棚也同样没能幸免,我看到了一头壮硕的耕牛,倒在了村子旁的麦田里,皮肤被烧得焦黑,轻烟从裂缝里飘出来。整个村子充斥着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,除了一只断了翅膀的鸡仍在泥灰中挣扎外,我再也没有见到任何活物。
所以,远处传来的马蹄声,一定不正常。
我迅速取下长弓,搭上箭,就近找了一堵断墙蹲下。劫掠后的村落充满着断壁残垣,是绝佳的掩体。狼皮部落其他的战士也纷纷散开,静静地等待着马蹄声由远及近。
我看清了来的这一伙儿人。走在队伍前排的是一群骑兵,马匹身上清一色全身覆盖着严实的鳞甲。不过骑马的人则装备非常混乱,有的只有一片肩甲和衬衣,或者没有头盔。只有为首的那人穿了一身严实的链甲,戴了顶护鼻盔。
趁着骑兵刚刚进村,后面的步兵还没衔接上。我起身瞄准撒放,一箭正中为首那人胯下战马的面门。那马嘶鸣了一声,后蹄弹地,把马上那人掀了下来,正好落在我面前。
我抽出阔剑,直挺挺地向那落马的首领冲去。眼看我的剑已经举起,正要劈到他头上。这人大叫了一声:“住手,菲奥娜拉,是我!”
这一剑力量收不住,砍在了他的肩上,掀掉他半个肩甲。
“蠢蛋,给我一个解释。”我没想到他还会回来见我。我用剑刃压在他脖子上:“你看的到眼前发生了什么,对吗?”
“把剑松开,女人。”这蠢蛋对我的态度很不客气。
不过,他身上没有带武器。他手下其他的人也纷纷下马,没和狼皮部落的战士们爆发冲突。我把剑松开了,看着他转身朝向那些跟过来的步兵,大喊一声:“里兰!”
只见里兰从那群步兵中钻了出来,手里押着一个被剥的一丝不挂、五花大绑的男子。他把这人带到我们面前,一脚踹上去,勒令他跪下。
那些步兵则纷纷摘下头盔,向我们冲过来。我警惕地把阔剑立起,防范他们的袭击。但这伙人并没有顾及我,只是冲进了我身后的村子,紧接着就是背后传来的哭嚎声。
“认出来他们是谁了?”蠢蛋说道,“老子集结了村里的青壮男子,找了片僻静的山谷操练队形。今天早上,我们正好撞上了这帮家伙。虽然损失了几个人,最终还是击溃了他们。”
他语气里藏着些许骄傲,似乎对自己的战果颇为满意。
我一巴掌扇到他脸上:“你看看你干的好事!你把男人们都带走了,留下的老弱妇孺怎么办?你考虑过吗?”
我气的说不出话。这些倒在路上的可怜人,这些被火焰吞噬的遇难者。他们不是死在和强盗抗争的战斗上,他们是老人、是农妇、是孩子,是手无寸铁的待宰羔羊。
他尚未来得及回应,那个俘虏却先开口了:“哈,拉达哥斯。你知道你为什么混了十几年也做不上军官吗?你太蠢了!”
拉达哥斯转身一脚踢中他的下巴,我看到那俘虏的脸甩到一边,啐了几颗牙齿到地上。“你真该庆幸老子没有在战场上结果了你,让你亲眼看看你都做了什么。福律斯,我本以为你只是老了,变得胆小怕事。没想到你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。你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!”
那个俘虏——福律斯赤身裸体地跪在地上,棕色的头发散落在眼前。我能清晰地看见他稍显松弛的皮肤下鼓胀的肌肉,以及浑身上下数不清的伤疤。
他大口地喘着粗气,血沫从他缺了牙齿的豁口喷出来,淋在地上。“拉达哥斯,给野蛮人当狗的滋味如何?你叛变的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。”
我看到拉达哥斯说不出话,只是在气愤地捶打着那个俘虏,他结结巴巴的样子倒是符合他一贯的呆头呆脑。
“哈,捉来的这家伙倒是个硬汉!”不经意间,“黑鸦”已经站在了我身旁,和我一起看着眼前的打斗。“哦,我说的是跪着的那个,不是你之前抓的这个蠢家伙。”
“呼哧——老子才没——才没给他们做事。是你把我们抛弃在战场上的!”拉达哥斯终于憋出一句话回击他。
“服从命令是帝国军团的天职!”满脸是血的俘虏说道。
“你还有脸说!”拉达哥斯又一脚踢在他脸上。“你还配称帝国军团?你对得起那些死难的弟兄吗?”
“咳咳——”他又啐了口血,“我不配,难道你这个叛徒就配了?仔细想想吧,拉达哥斯!你为什么混了这么多年,还对帝国军团念念不忘?”
拉达哥斯停下了殴打俘虏的拳脚,说道:“军团……军团有组织、有纪律。每一场战斗肩负荣誉!”我能明显感觉到,他的声音虚弱了很多。
“哈,你自己都不信,对吗?”那俘虏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,仍旧跪在那里,怼的拉达哥斯哑口无言。“没了老皇帝,荣誉连个屁都不算!卡拉迪亚帝国已经完蛋了,拉达哥斯,我们都是被弃者。被皇帝抛弃,被命运抛弃,被自己抛弃!”
“够了!”拉达哥斯大喝一声。转身冲向我,一把夺走我手里的阔剑。
“那家伙,应该交给村民们处理才对吧?”“黑鸦”看我就这样让他夺走了武器,十分不解。
“你放心,他下不去手。”我回答道。
拉达哥斯把剑架在了那俘虏脖子上:“福律斯,你的鬼话开脱不了你杀害这些无辜者的罪行!”
“你下不去手的,伙计。你我都知道,你终究也会被这些低贱的野蛮人抛弃。”
那俘虏面对死亡十分从容。若不是他手上沾满同胞的鲜血,他确实比拉达哥斯更像一个战士。至少,他认得清自己的命运。
拉达哥斯大声吼叫着,似乎在提振自己的气势。但那把剑还是纹丝不动地架在福律斯的脖子上。
“里兰,该由你来做个了结。”我向围在周围克制了半天怒火的年轻头人喊道。
里兰应声上前,一把将福律斯扑倒,双手紧紧地掐住他的脖子。这年轻人眼里的火光,远比雷姆托伊尔所经受的这场劫难更加炽热难耐。
“咳——”福律斯被紧紧锁住了喉咙,口鼻不断往外渗出汩汩的鲜血。那双眼睛向外突出,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小伙子,仿佛时刻都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一样。福律斯的四肢用力地挣扎着,很难想象,他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。
里兰一直骑坐福律斯身上,双手没有丝毫松动,哪怕胯下的尸体已经僵硬。
“那小子都比你有种,老兄。”“黑鸦”走过去,缴下了拉达哥斯手里的剑。
他则像棵树一样杵在那里,任由烧焦的烟灰落满全身。
时隔三天,雷姆托伊尔又重回平静。
|
第四十章 安德洛斯:资深斗士
和阿雅沙分开后,我给夏妮喂饱了草料,便一个人骑着骡子在城里闲逛。白毛大叔留给我的信息很少,只说了要在厄庇克洛忒亚找一位重要的人。偌大个城,去找到和帕拉人有关的“一个人”。
或许阿雅沙会有办法,她比我更懂得在街头骗取信息。对我来说,我只需要在这城里安稳地过上三天即可。
我沿着厄庇克洛忒亚的后街向城北走去,只为了避开人头攒动的市集。这条街道尽管离主干道有段距离,路两旁仍旧分布着不少当地的商铺和工场。铁匠铺叮当作响的敲打声和孩童的嬉闹声搅作一团,令这座城市颇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活力和生机。
我走到前方的铁匠铺,一个光头大叔正卖力地挥舞着手里的铁锤,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铁站上一根烧红的剑刃。我翻身下骡,解下腰间的派拉麦恩刀——这把刀还是当时从秘密之手的强盗手里捡来的——递给这个铁匠。
“老板,看看这把刀值多少钱。我想换个更趁手的家伙。”
“呦,这可是精炼钢刃,能值不少钱呢,可惜刀身有点锈了。你想换个啥?”
“你这儿有什么轻便好用的吗?”
我尽量掩盖着自己的无知。我曾在萨戈拉读过关于卡拉迪亚各式武器的图谱,可那都是纸上谈兵。我没接受过半点战斗训练,小时候图里亚多斯总喜欢拿着树枝和石块到处找人比试,我也总是躲得远远的。
“昨天刚打了把部落长剑,阿塞莱式样的,看看顺不顺手。”老板把一柄长剑交给我,这剑比我之前带的弯刀还要长上三寸,握在手里剑尖都会戳到地面。
“不成。”
“你想要啥类型的,单手的短剑和战锤还是双手的阔剑和战斧?我这儿什么都有。”
“有没有那种又轻、又好使、又便携的?最好不容易杀人,能吓唬一下,必要时把人打晕就行的?”
这光头铁匠在毡台后面哈哈大笑:“你真的是个战士吗?哈哈哈哈哈哈!谁家打仗不想着杀人啊?”
“放尊重点,老兄。”我心生厌烦,不过我的刀在他手上,就这样灰溜溜的跑了,免不了被阿雅沙臭骂一顿。因此,只能硬着头皮回应他。“你可知道小爷我是谁?”
“你是哪个戏班子跑出来的滑稽演员吧?真该瞧瞧你一本正经的样子!哈哈哈哈哈!”
“我想,你不会没听过碎颅者布兰加泰尔的大名吧?”
这名字果然有效,光头铁匠的笑声戛然而止:“你……你真是布兰加泰尔?”
我一手抓住马缰扣。夏妮猛地嘶鸣了一声,直直地抬起前蹄在空中画了个圈,离那颗锃光瓦亮的脑门只差几寸。吓得光头铁匠后退了两步,连锤子都掉到了地上。在前往厄庇克洛忒亚的旅途中,我利用每天晚上守夜的时间,不断练习着和马匹通灵的能力。虽然还没搞清楚其中的诀窍,但控制着做两三个动作还是轻而易举。
“这下信了?”
他的表情从惊愕到欣喜,再到兴奋,最后激动的潸然泪下。
“我居然激动的见到活的布兰加泰尔了!他们都说布兰加泰尔英姿飒爽,是个瓦兰迪亚的仗义游侠!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!”
他瞬间转换的态度让我后脊一凉,不知他是何用意。
“你稍等一下!”这铁匠兴致勃勃地钻进了他铺面后面的小仓库,一阵叮咣作响后,捧出来一把山核桃木制成的十字弩和两袋弩箭。
“这是一位和你一样的瓦兰迪亚游侠送给我的,我一直把它压在箱底,精心上油打磨。你若是喜欢,就拿这个跟你换吧。”
这下轮到我惊愕了,十字弩的制作工艺很复杂,只有瓦兰迪亚人懂得这种技巧。帝国弩手的装备全靠从瓦兰迪亚进口。我战战兢兢地接过弩,从做工上看,这把弩远比我带来的弯刀值钱的多。
“不过……我有个请求,布兰加泰尔。”
我就知道肯定不会这么简单。
“我的两个儿子正在斯特吉亚的奥莫尔,也学的铁匠手艺。这城就在厄庇克洛忒亚北方不远处,两天路程。其他的雇佣兵我信不过,你名声在外,如果你能把他们平安带回来,我还有报酬相赠。”
就这样,我背着弩离开了铁匠铺。尽管我也不知道,离开厄庇克洛忒亚之后的下一站会是哪儿,不过,白捡的便宜,小爷我不能不要。
骑着夏妮,我来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,是一面高耸的砖墙。我走近才发现旁边的一条小支路,通向一段还算宽敞的广场。
就在路旁,两个妙龄女子正坐在矮凳上,一边咬耳朵一边说笑着。
“请问,这后面是什么地方?”我指了指那堵砖墙,它沿着支路一直延伸下去,高耸整齐,只在中间开了一扇双开的铜门。
“呦,您看来已经做好准备了?”其中一个女子面带笑意地回答我。
“什么……我……”这莫名其妙的回答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。
“您还真是可爱,布兰加泰尔先生。我去跟竞技场老板说一声,告诉他您已经到了。”这女子起身推开了那扇大门,走了进去。
“这……这是竞技场?”我问另一个坐着的女子。
“不然呢?您可真会说笑!布兰加泰尔先生。”
我吓得差点从骡背上跌落下来。眼前又浮现起吕卡隆竞技场那个可怜的骑兵,那浸满了鲜血的泥土,那些凶神恶煞般的表情。
我赶忙催促夏妮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沿着前面的路逃窜。可是我越跑,周围的街道就越繁华,聚集的市民就越多。
“看呐!他就是布兰加泰尔!”
“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,他真有那么厉害吗?”
“当然,他刚刚才来过我的店里。我告诉你们,这可是布兰加泰尔用过的弯刀,我卖它八千个第纳尔不过分吧?”
这下好了,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光头铁匠,正在跟周围的人吹嘘“布兰加泰尔”的英勇事迹。我这才发觉我们一头扎进了城中心,围观的人群已经把我和夏妮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“借过,让一让,我有要事在身!”
然而,围观的人群,无论是资深斗士的崇拜者、凑热闹的市民、消磨时间的混混还是借机偷钱袋的扒手,无一不紧紧盯着骑在骡子背上的我。该死,早知道就不该贪这点小便宜,提什么布兰加泰尔的名字。
忽然,我感到一阵晕眩,两腿一软。
“你是布兰加泰尔?”这句话带着浓厚的瓦兰迪亚口音,声音厚重雄浑,像惊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开。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双脚腾空,被人揪住了脖领,吊在空中。
“是小爷我。”我尽力维持着自己的镇定。扭了扭身体,这才看清抓住我的这个人。这人仿佛一个巨人,几乎是普通人的两倍高,足以轻松地把我从骡背上揪起来。他的手脚大的出奇,头发整齐地修剪成平头,胡子和眉毛浓密的像猪鬃做成的刷子,只不过染成了火红色。他上身只绑了几条皮带和一块儿护心镜,露出鼓鼓囊囊的大理石般的肌肉。
“敢拿我的名字招摇撞骗的人,你是唯一一个活着的。”他扭了扭手腕,手掌狠狠一攥,我能清晰地听到我身上链甲崩开的声音。“我们竞技场见,让人们看看,谁才是真正的碎颅者布兰加泰尔。”
我被狠狠地摔在地上,这一下砸的我疼痛万分。好不容易爬起来,发觉围观的人群依然没有散去,围着我高喊着:“干掉他!干掉他!”“证明你自己!”
而站在我眼前的,是一个梳着小胡子的瘦小中年男人,和刚才那两个妖艳的女子。
“起来吧!今天的票一定大卖!”那小胡子眼里冒着贪婪的光。
我又闻到竞技场的腥臭味儿了。
|
第四十一章 图里亚多斯:逐渐凋零
“唔……我该请你们喝一杯才是。”
“免了吧。”伊拉摆摆手,想让那落魄的老兵坐下,“你要是有钱请我们喝酒,就不至于挨这顿打了。”
“女士,你的名字叫……?你知道,干我们这行的,总得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谁。”那流浪老兵窘迫地站在一旁,把头上那顶勉强称之为帽子的油腻皮口袋取下,攥在手掌里揉搓着。
“我是南部帝国的伊——”
“——伊莉塞特。”我见势不好,赶忙打断了公主的话。“她是我妻子,老兄。”我们不知道这个自称老兵的流浪汉是什么来头,决不能轻易透露身份。
“哈哈哈哈,好福气啊,小子。伊莉塞特……这听起来可不像一个帝国名字。嗐,也难怪,现在这个时代,多得是人不知道自己亲生父亲是谁。”
“我父亲可是阿——”伊拉公主明显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。
“——阿米尼斯河一带首屈一指的大地主,这可是显赫的门庭。对了,你刚刚说什么,‘雇主’?”我一边说着,一边摆手势让雅那“关照”一下粗心大意的伊拉。
“我还以为你们需要雇个会使剑的老家伙,是我想多了。不管怎么样,呃……感谢……感谢你们。”
伊拉对那流浪者问道:“老战士,你以前是哪支部队的?怎么会在流落在这里呢?”
“第一卡拉迪乌斯军团第二支队,我们曾是帝国最为倚仗的精锐先锋!”老兵提到这里时激动万分,两眼放光,声调高了一个八度。
抛开雅那不谈,就算是伊拉公主,听到这个番号也是一脸茫然。
那老兵眼中的光闪了一下,便暗了下去:“唉,罢了。那些过去的事儿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多大关系。帝国战士们曾经辉煌的事迹,就烂在巴旦尼亚的丛林里吧。”
雅那坐在一旁,趴在油乎乎的桌子上看着他,用柔弱的语气问道:“你……你为什么不回家呢?你一定很想家吧。”
“家?哈!一个军人唯一的家就该是帝国军团!多亏了那个逃兵指挥官阿雷尼科斯,带着近卫军团临阵脱逃,巴不得赶紧抢到他的皇帝宝座。我听说他解散了帝国军团,改让领主带私兵,不就是为了掩饰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行径!——小伙子,你脸怎么这么红啊?”
“没……没事,你接着讲。”伊拉公主正狠狠地掐着我的小臂,我只能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,生怕他发觉我的尴尬。
“你们年轻人不会听说过那些故事的,潘德拉克战役是卡拉迪亚帝国最大的耻辱。我们跟在加里俄斯将军后面,结结实实地掉进了那些巴旦尼亚杂种们的陷阱。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场惨烈的景象,帝国战士们被巴旦尼亚人像兔子般屠宰。惨烈的伤亡后,我们支队仅剩的七十六个人奉命掩护加里俄斯将军撤退。”
“你……你们是帝国七十六勇士?你们不是都光荣牺牲了吗?”我惊讶道。七十六勇士是萨戈拉每个孩子都知道的故事,我从小听到大。他们是帝国人心目中独一无二的英雄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,吟游诗人嘴里的话连半个字都不能信。那时,我们七十六个人被至少十倍于我们的巴旦尼亚人团团围住。为国捐躯本来没什么可犹豫的,不过因涅雷采斯的愚蠢而死,太过不值。在象征性地抵抗了一段时间后,军士长遂下令向巴旦尼亚人投降,以求保全军团最后一批战士的性命。可惜,放下武器的那一刻,他就被一柄逆刃刀削去了大半个脑袋。那些野蛮人毫无信誉,对待投降者更是不留情面。我中了一剑,倒在死人堆里。巴旦尼亚人只顾掠夺战利品,我这才保住了小命。”老兵说着,解开了裹身的破布,露出胸口上一道狰狞的旧伤疤,这一剑从肩膀一路砍到胯骨。伤势愈合的很差,棕黑色的息肉附着在探出体外白花花的肋骨上,显得更加可怖。
“所……所以七十六勇士,并不是和巴旦尼亚人搏斗时战死的?”
“小伙子,吟游诗人编造出一个英雄,可比皇帝册封要容易的多。”老兵重新裹上他胸口的破衣服,坐回到凳子上。“我现在啊,只求自己死的那天不那么窝囊,死了以后不至于让那帮家伙笑话。”
我从小仰慕的七十六勇士,人人敬仰的英雄,就这样被胸口的一道伤疤碾了个粉碎。安德洛斯——我父亲的养子和我最好的朋友——多年以来一直嘲笑着我的英雄梦想。他虽然自己仍旧过着田边地头牧羊的生活,却坚信我会堕落到成为扒手和窃贼,绝无可能成为一个光荣的战士。
安德洛斯……
“你认识安德洛斯的父亲吗?”我问那老兵。尽管我的父亲对这件事闭口不提,安德洛斯也总是支支吾吾。但我们都知道,一个被萨戈拉的村长养大的孤儿意味着什么。
“嗝——谁是安德洛斯?”一不留神,老兵已经坐到了我们刚才的桌子上,大口地喝着罐子里的马奶酒。
“他是我异父异母的兄弟,是我父亲的朋友托付给他的。我想,他父亲应该是七十六勇士之一。”
“哈,那帮家伙我熟悉的很,没一个敢娶妻生子的,家室会消磨你在战场上的斗志,让人变得软弱。不过嘛……要说私生子,肯定不少。这个什么安德洛斯,有什么特征没有?”
“唔……中等个头,相貌平平,胆子挺小的,喜欢读那些歪书。哦对了,他有一头油亮的金发。”
“金发!”老兵爆发出一阵呼噜噜的狂笑,像一只打嗝的公猪。这声音听了让我心生厌恶。
雅那和我面面相觑,不知这老兵是何意。伊拉公主已经困到睁不开眼,趴在桌子上睡着了,正好被这笑声惊醒。
“帝国军团决不会有人有金发。那些狡诈的瓦兰迪亚人才满脑袋金毛。我们第一卡拉迪乌斯军团是纯正血统的帝国精锐,要是有个金毛小子加进来,我保证他连新兵训练都活不过去。”老兵笑够了,才一五一十地讲出缘由。
我心里沉重的很,只好大口大口地灌着酒,好麻痹自己的伤口和自己胡思乱想的脑袋。我从小的梦想,就是有朝一日吟游诗人为我而歌唱,帝国贵族对我敬重有加,成为一个像七十六勇士一样的英雄。可如今呢?如果连七十六勇士也沾满污点,就算我把公主平安带回吕卡隆,难道一切就会相安无事吗?
“该休息了。”伊拉拽着我走向了楼上的客房,雅那拎着我们为数不多的行李跟在后面,任由那老兵自顾自地吃喝着我们留下的残羹剩饭。
关上房间门,我们一头栽倒在墙角的羊毛毯子上。吃饱喝足,又听这么一个古怪的老兵讲了半天故事,困意自然席卷而来。不一会儿,雅那那边就传来了轻柔的呼声。
我确实十分疲倦,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。
“你在想那个萨戈拉的金发小子,对吗?”伊拉也没睡,翻转过身问我。
“是的,公主殿下。”
“我们从吕卡隆出发的前一天,我给过他一次机会,他自己没有把握住。我不知道他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,但你是能成就大事的人,图里亚多斯。不仅是我,我相信母亲也一定乐于见到你,复兴帝国需要这样的勇者。你把我从库赛特人手中救出来两次,与斯特吉亚狂战士单挑而大难不死。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你自己吗?”
伊拉公主从未单独跟我说过超过两句话。不过,她现在躺在羊毛毯上,一本正经地跟我讲着这些,反倒让我心安的很。
“晚安,公主殿下。”
|
第四十二章 菲奥娜拉:复苏
巴旦尼亚人重建家园的信心,决不会被一把火摧毁。
除非,燃起这把火的另有其人。
“小伙子们,集合!该回山上去了!”“黑鸦”慵懒地从雷姆托伊尔仅剩的完好房子里钻了出来,向他手下的部落战士们吆喝着。
福律斯,那个我们处决的俘虏,被愤怒的村民吊在村口的老树上。那具赤裸的身体,经过三天的风化,已经变得扭曲干瘪。风吹过时,还会颇为嘲弄地飘动几下。
我放下手中的原木,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木屑,对“黑鸦”说:“抓紧回去吧,塞因肯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,时间长了恐有变故。”
“黑鸦”看上去有些失望。他的手下们也陆陆续续地从村子各处赶来,不少人还对手里的马肉依依不舍。
“菲儿,那……那我们走了?”
“一个大男人做事干嘛磨磨唧唧的!”我向他吼道。说实话,这次击败这伙儿帝国溃军,和狼皮部落没有多大关系。反而,狼皮部落的这伙儿战士们在村子里呆了三天,不仅在村民重建家园时游手好闲,吃穿用度更是给雷姆诺伊尔徒增负担。
人是我请过来的,我下不出逐客令来。既然“黑鸦”愿意回去,我当然没什么可挽留的。
“到马鲁纳斯以后多保重,代我向你的父母问好。”他嚅嗫了半天,只挤出这样一句话来。
我摆摆手,示意他赶快出发。我尚未完成试炼的时候,“黑鸦”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战士。不知为何,现在却变得婆婆妈妈。或许是我离家越来越近的缘故,几天不见,狼皮部落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十分陌生。
我走进村民们临时搭建的草棚,我那个蠢蛋俘虏拉达哥斯正在里面疗伤。本来身上的箭伤就没愈合,那天又被我在肩膀上砍了一剑。
“胳膊还能使唤吗?别回头赶不了牛拉不了犁,我把你带回去就没多大用了。”我坐到床边问他。
“哼,打算卸磨杀驴了吗?老子手上沾了帝国人的血,回部队肯定是回不去了。你若是改了主意,要杀便杀,老子绝无一个怕字。”
“着什么急嘛。”我掀开盖住他的皮毯,他身上裹着绷带,倒没看出哪里渗出血来,“恢复得不错,看来雷姆托伊尔的医师水平很高嘛。”
“哈,这小村子哪有什么医师!要不是因为伊奥娜,我早死在你手里了。”
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,把他从矮床上拽起来:“你怎们会知道我妹妹的?她从未踏出过马鲁纳斯半步!我警告你,我不在乎你背后搞得那些阴险的手段,但你要是敢伤害我的家人,我保证你会死的很难看。”
“咳……明明是你自己说的!击败被弃者军团的那天,晚上里兰搬出了仅剩的两桶葡萄酒,你喝多了以后跟大家讲的,关老子什么事!”
我把他丢回到床上,我知道我每次喝醉之后容易说胡话,也就不好再怪罪他。伊奥娜是我唯一的妹妹,小我三岁。从小就笨手笨脚的,就喜欢泡在父母的书房里,读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。我还记得她七岁那年第一次拉弓,被弓臂抽到了脸,眼睛肿了一个月才消下去……
“伤快好了就别整天躺着,明天早上出发。”我迅速离开了草棚,决不能让这家伙看到我脆弱的样子。
“呦,你在这儿呐,菲奥娜拉姑娘。”头人里兰正带领着村民们修缮房屋,恰好经过草棚门口。
“嗯。大家都还好吧?”
“托您的福,受伤的族人们都得到了妥善的照顾。我们组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,凑了支小队伍去马鲁纳斯城,把那些逃兵的装备卖掉,换回牲畜和粮食。他们今天下午就出发了,你要和他们一起去吗?”
“好啊。”我没有多想,本身我带着浑身是伤的拉达哥斯赶路也快不到哪儿去,不如和这些村民同行。
如果遮住那些烧得焦黑的废墟,午后的雷姆托伊尔还算是安宁和谐。天空十分晴朗,离这里不远就是陡峭的山崖,山崖之上便是巴旦尼亚高地。村子里的烟雾已经散去,空气又被落叶那种浓郁的气息占据,醇厚地不亚于肖农特产的葡萄酒。
“用我帮你一把么?”我深吸了一口空气,看向旁边费力爬上马背的拉达哥斯。
“不需要!”这头老牛还是一如既往地倔强。
我们这支小队伍除了我和拉达哥斯,就是六个雷姆托伊尔当地的年轻小伙子。看上去他们不过十六七岁,脸上还带有未褪去的稚嫩。那些零七八碎的护甲已经打包好驮在马背上,他们又穿回了宽松的高地长袍。
“感谢你们保护了雷姆托伊尔!”这几个大孩子乖巧的很,一路上对我也尊敬有加。里兰把我们送出了村子,我们便顺着北方的小道一路上山。这几个大孩子的骑术很差,一路上磕磕绊绊,我步行登山的速度远比他们快得多。
拉达哥斯的骑术要好些,但他下午一直昏昏沉沉地,没有精神。前往马鲁纳斯最后的这一小段旅途,我可不打算这么无聊地消磨过去。
“喂,蠢蛋。亲手杀死自己指挥官的感觉如何?”
“福律斯是死在里兰手里。”他没好气地回答我。
“哦,我知道你当时胆子小下不去手。”我顿了顿,故意惹他生气,他生气时的表情实在有趣的很。
令我诧异的是,本来脾气暴躁的他对此毫无反应。“无所谓了,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。不出几日,卡拉迪亚的雇佣兵都会认为,是我背叛了自己的长官,还亲手杀死了他。”
“现在你还觉得,我们巴旦尼亚人是野蛮人吗?我想,你那位帝国长官干出的好事儿,也没文明到哪里去吧?”
“福律斯他……他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。我刚刚入伍时,他是我的军士长——类似你们的‘头狼’。他曾经是个外冷内热的好军人,严格训练,体贴士兵,指挥有度。只可惜,他最后还是因为那点第纳尔,就把昔日军团的荣耀抛在脑后。”
“我早就说过,荣誉是那些贵族编出来哄骗你们卖命的。”
他没有回答我。或者说,与其说是在和我对话,他更像一个人在马背上自言自语。
“被抛弃的战士,还在坚守着荣誉。被抛弃的战士……”
我看他越来越古怪,索性也就不再问了。
下午的行程并不长,天很快就暗了下来,而我们才刚刚登上半山腰。我执意要继续前进,可这几个孩子胆小的很,一点夜路都不肯走。
“那好吧,就在这里休整。”我翻身窜到了一棵老树上,找了个粗壮的树枝躺下。“你们自己安排守夜,看好那个蠢蛋,别让他跑了,他会掉到悬崖下面摔断脖子的。”
我预料到这几个孩子不会爬树,不得不围着火堆缩成一团。我把我的弓和阔剑解下,挂在探出来的小枝上,沉沉睡去。
但我错了。
这次醒来时,眼前的景象远比当初被绑在树上要可怖的多。
|
第四十三章 阿雅沙:通往贵族
尽管竞技大会一直以来是酒馆里最热门的话题,但我从来没有踏进过竞技场一步。那种浮夸炫耀的战斗方式令我厌烦。
不过今天,兴高采烈的人群们像潮水般涌入厄庇克洛忒亚的竞技场。或许是因为“布兰加泰尔之间的对决”这个噱头,但我相信,更多的人前往竞技场,只是单纯地为了凑个热闹,能让他们在酒桌上有点谈资。
我对看那些臭男人在沙坑里打架没什么兴趣,何况那人还是胆小的安德洛斯。不过厄庇克洛忒亚已经万人空巷,我留在城中也没多大意义,索性也就跟着人群走了。
竞技场是个高大的椭圆形建筑,某种程度上,它甚至比领主大厅还要豪华。竞技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,排在队尾的市民们蠢蠢欲动,急躁的生怕自己赶不上一个好位置。
我没理会门口排队的民众,径直走向了门口。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瘦小男人正卡在那里,贪婪地敛着这些观众们心甘情愿送上的银币。看他们付账的样子,一张门票的价格大概二十个第纳尔左右。
“老板,一张票。”我挤上前,任由后面的市民在那儿骂骂咧咧。
“五个第纳尔。”
“这么便宜?不错嘛,祝您生意兴隆。”说着,我点出了五个银币,交到他手上。
“进门以后左转第一个门,你的位置在第五层,最后一排。”那老板毫无表情地接过钱,冷冷地说。
“凭什么!”我气不打一处来,“我凭什么就要坐到最后一排去?”
“凭你是个女人!前排可是要留给贵族和当地富商要人的。感谢先皇阿雷尼科斯陛下吧,要放到涅雷采斯那个年代,你这种平民女人,连竞技场的门都摸不到。”那竞技场老板甚至没有抬眼看我,只是自顾自地点着手里的银币。“哦,忘了说了,你不是坐到最后一排,是‘站’到最后一排。”
太过分了!我尽力忍住,没有把这句话当面砸在他脸上。
“进不进?不进的话一边儿去,别打扰我做生意。”老板说着把我轰到了一边,继续放着后面队伍里的人入场。排队入场的这些人,若是一身富豪打扮的,这该死的势利眼准保笑脸相迎;那些看上去刚刚得闲的工人车夫,则一点儿好脸都不给。
我心生一计。
“喂,你可知道我丈夫是谁?”
“我管你丈夫是谁。怎么,是个家产五六头羊的老‘财主’吗?”那老板一脸尖酸刻薄地回答我。
“他坐拥的骆驼数量,可能要在后面加个千字。沙拉尔·巴努的名字,我想你不会没听过吧?”
对待这种势利眼就该用势利眼的办法。一听到沙拉尔的名字,这老板的态度一下子扭转过来,满脸堆笑地凑过来:“原来是沙拉尔先生的夫人,多有得罪,多有得罪。”卡拉迪亚的各路商队头领,有两三个年轻貌美的妻子是常有的事。何况摆在他面前的是我这副阿塞莱面孔,他就更不敢多嘴。
“我本来只是想低调地看个比赛,谁让你狗眼不识抬举!给我找两个上好的位置,费用记在我丈夫沙拉尔头上,他随后就到。”
那小胡子老板喊了个舞女过来,领着我走进了竞技场,直奔第三层的观众席。
“抱歉不能给您更好的位置了,小姐,前面两层是留给长老和贵族的。听说,元老卢孔都要亲临现场观看这场比赛呢!”
“没关系,谢谢你。”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。提前到场的观众正摩拳擦掌地等待着比赛的开始。
竞技场和我想象的差别不大。正中央的看台上悬挂着两面巨大的卡拉迪亚帝国旗帜,虽然上面绘制的都是金黄的帝国雄鹰,不过底色比吕卡隆悬挂的深紫色的要浅些,接近粉色。椭圆形的竞技场分了五层看台,前两层反倒最为宽敞,只有零星地几个大腹便便的贵族,正躺在椅子上吃着葡萄。我所在的第三层则多是有头有脸的富有市民,比第四层那些嘈杂的下层平民要体面得多,而第五层,则是那些手里忙着的活计或者怀中抱着孩子的妇女。在繁重家务缠身的情况下,她们也要进到竞技场来凑这个热闹。
“我们又见面了,美人儿!”
我循着声音看去,正晃晃悠悠走过来的,是那个我在酒馆里碰到的光头铁匠。
“日安。”我含糊着跟他打了个招呼,没打算跟他多说话。喝醉了的男人不仅唠叨,而且愚蠢,和他们寒暄纯粹是浪费时间。他挤到我旁边来,搓着那双厚实的手掌,兴致勃勃地看向竞技场内。
“厄庇克洛忒亚的市民们!欢迎来到今天的竞技大会!众所周知,碎颅者布兰加泰尔的威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卡拉迪亚大陆,自然,也有越来越多的挑战者假借他的名号。既然各自都宣称是真正的布兰加泰尔,那我们就用真刀真枪的比试来说话!是身材魁梧健壮的布兰加泰尔,还是轻盈灵活的布兰加泰尔?由你来做出选择!现在下注,压一赔三,买定离手!”
比赛尚未正式开始,竞技场内仅有十来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斗士在互相厮杀,以作暖场。
“你看好哪个布兰加泰尔?听说这次比赛的赔率可不低。”光头铁匠问我。
“大个子那个,那个肯定是真的布兰加泰尔。”我回应他。
“嘿,这你可就错了。我就说嘛,你们女人还是不懂战斗,这可不像打铁,越壮实就越厉害。那个小个子才是真的布兰加泰尔,我可跟你说,我有幸见过他一面,他那个气质一看就不像是普通人。他还在我面前露了一手他精湛的马术,用的还是一匹骡子!你能想象吗?一匹骡子!”
这铁匠唠叨的很,我本想回敬他一句:“我不仅认识他,我还在他面前杀过人,救过他的命。”不过,这样必定让他更加兴奋,一定会扯着我问东问西,我就别想安安静静地看比赛了。
“那我们就等着见识见识吧。”我冷漠地回应他。
至少,从铁匠的话里,我确定了那个小个子确实是安德洛斯,而他的对手,应该也就是那个我几年前见过的红胡子壮汉,那个真正的布兰加泰尔。
“真假布兰加泰尔的对决即将开始!第一场比赛,将是使用长剑和盾牌的步战对决!”
第一场比赛就是步战,没有马的话,安德洛斯毫无胜算。我不在乎那小子的性命,真的,哪怕他死在竞技场里也与我无关。何况,我早就做好了之后的打算,他若是倒在了真正的布兰加泰尔剑下,我便不用再去寻找什么帕拉人的线索,只消挖出埋藏好的那些第纳尔,我就能在这里过上安稳日子。
我把手掌在短袍下摆上蹭了蹭,这才勉强擦净了手心里的汗水。
铁栅栏门缓缓开启,在我这一侧看台下方,走出了一个高大威猛的斗士。他几乎和那栅栏门一般高,火红色的头发和胡子根根竖立。筝型盾和长剑在他手里显得十分精致娇小,如同小孩子的玩具。他身上露出鼓胀的肌肉,仅仅裹了一些象征性的皮带和几片护甲遮掩。
我依稀听到了看台上传来了不少女人的惊呼声和尖叫声。
而对面看台下的铁栅栏门,没有一点动静。
布兰加泰尔用剑身击打着手里的盾,像野兽般吼叫着,这更让观众们兴奋和激动。
“比赛出了一点状况,我们的另一位斗士没有现身。”
话音未落,布兰加泰尔已经朝着那扇大开的铁栅栏门冲了进去。他倒是鲁莽的很,或许安德洛斯能捡到一点便宜。
然而,当场上的观众知趣地闭上了嘴之后,那个房间里依旧没有传出半点声响。直到一个人影重新走出来。
很可惜,走出来的是那个高大威猛的残忍斗士布兰加泰尔,而不是那个胆小却善良的大男孩安德洛斯。
“看来,经历过黑暗中的精彩搏斗,真正的碎颅者布兰加泰尔已经出现了!”
观众席产生了一阵骚乱:“这什么呀!”“还没开始就结束了?”“这也叫比赛吗!”……
我推开了那个悲痛欲绝的光头铁匠——他或许押了一大笔钱——朝着竞技场的出口走去。我不应该感到可惜才对,安德洛斯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,来来往往的人多了,不差他一个。
四千个第纳尔正在向我招手,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。
|
第四十四章 菲奥娜拉:背刺
直到昨天,我从未对雷姆托伊尔的这群小伙子有任何戒备之心。
一阵冷风吹过,我不禁打了个寒颤,这才从睡梦中醒过来。我头枕着一块儿硬邦邦的岩石,脊背贴着冰凉的泥土,手脚分别被绑在一起。而我身上裹胸的鹿皮和下身的短裙,则搭在不远处的灌木上。
“醒……醒了!”一个男孩正站在离我七八码远的地方,看到我醒了,他吓得慌不择路,提着松垮的裤子,趿拉着脚上的破靴踉踉跄跄地逃跑了。
那孩子跑开后,我大致看了看四周,远处的一棵树后隐约有晃动的影子。
“出来吧,别躲了。”我朝那个方向喊道。
绳子绑的还是那么生疏,我轻而易举地挣脱开来,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。那边树干后钻出一个人影,是拉达哥斯。
他的脸涨的通红,眼神四处躲避着,不敢看我。
“干嘛,没见过女人啊!”我说着向挂着我衣服的灌木走去。
“嘘——”他一边回头听着身后的动静,一边打手势让我不要动,躺回刚才的位置去。
我不知他这是何意,不过还是照做了。我又躺到冰冷的地面上,双手像刚才一样压在腰后,假装自己仍被绑着。
我眯着眼,静静地观察着动向。拉达哥斯则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,假模假式地把玩着手里的马鞭。不一会儿,那六个孩子畏手畏脚地从逃跑的方向钻了出来。
尽管我闭着眼倒在地上,可他们还是不敢近前。
“你……你确定她刚才真的醒了吗?”其中一个孩子问道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刚才逃跑的那个孩子躲在后面,胆怯地探出头来。
“醒个屁,一群胆小鬼。”拉达哥斯甩了甩手里的马鞭,对他们呵斥道,“你们刚才不是还挺嚣张的吗?上树绑人扒衣服什么都敢干,怎么,到要紧关头不敢上了?”
那几个孩子听他说完,胆子大了些,也不再抱团,分散开朝我靠近。几个孩子把我团团围住,互相怂恿着。直到有一个孩子伸出双手,战战兢兢地向我走了过来。
那孩子的表情逐渐由胆怯变为贪婪。我认得出那双眼睛,那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该有的神情,那是一双狼的眼睛。是什么让这个孩子变成了一只野兽,我不得而知。
在周围一群半大孩子的怂恿下,每走一步,他身上的人性就弱了一分,而兽性却多了几层。
直到这孩子即将扑过来的那一刻,一只粗壮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喉咙。我顺势一脚踢在那孩子的腹股沟,痛得他站立不住。其他几个孩子见势不好,作鸟兽散。
拉达哥斯拽倒了那个被擒住的孩子,用膝盖死死地顶住了他的脖子,把他按在地上。我抹了抹粘在身上的泥,站起身走到那孩子面前。
那孩子羞愧地闭上眼,尽可能地扭过头,掩饰他羞愧和尴尬的表情。
“小子,下次干坏事儿的时候,记得别找陌生人入伙。趁一个女人睡觉时做这种下流行径,呸!老子没你们那么卑鄙。”
“看呀?怎么不看了?”我叉着腰站在那个倒地的男孩面前。
“你……你也快把衣服穿上。”拉达哥斯虽然对那孩子凶狠的很,可还是尴尬到满脸通红,不敢看我一眼。
我向他翻了个白眼,走到一旁,把那几件遮身的兽皮从灌木上取了下来。我想了想,还是没有穿上,只是把它们搭在肩头。随后,我再回到树上取回我挂起来的武器。这才回到那孩子面前。
“你看这狼崽子,咱们好心好意帮了他们报了仇,他们倒好,没良心的东西!老子就说,骨子里生来就是野蛮人,给他肉吃,狼也变不成狗。”
拉达哥斯压在他身上,把手腕背到他背后,扭得咯吱作响。
“啊疼——”那孩子带着哭腔痛苦地嚎着。
“把他交给我吧,我们‘野蛮人’自有办法处置同胞里的败类。”
拉达哥斯松开了他的膝盖,那孩子赶忙大口大口地趴在地上吮吸着空气。我抽出兽皮里裹着的匕首,顶在这孩子的下巴上。“站起来。你知道逃跑是什么后果,对吗?”
他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,闭着眼不敢看我。这孩子个子比我还矮上一头。
“把眼睛睁开!”我用刀尖点了点他那微微有点隆起的喉结,吓得他直往后缩。
“我……我错了,我下次不敢了,别……别杀我。”那孩子慌张的很,又不敢不从我的命令,只好缓缓睁开眼睛。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下,再顺着那瘦削的下巴滴到地上。
“给我一个理由,小家伙。我倒要看看,你们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。”我大大咧咧地站在他面前,对他说道。
“因……因为雷姆托伊尔。你也知道,我们的家乡被人洗劫了……”他的眼神四处躲闪,吞吞吐吐地说,“除了我们一众男丁,村里的女人和孩子都死在了邪恶的帝国人手里。”
“嘿!”拉达哥斯喊了一声。
“啊不不不……我是指,那些帝国的乱军逃兵。你看……女人都死绝了,我们村迟早是个断子绝孙的命运……里兰只好让我们……”
“这就是你们对待女人的态度,嗯?”我把匕首盘了两圈,挂在手指上,再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抬起来,“狼皮部落的女战士宰上个你这样的小混混,用不了三根手指。”
他的脸憋得紫青——这时候他倒是瞪大了双眼——两腿拼命地挣扎着。
收拾的差不多,我把他丢回到地上。任由他趴在地上咳嗽。
“趁我还没改主意,快滚,滚回雷姆托伊尔去。”
那孩子吓得在地上打滚,爬了几次也没站稳。“谢……谢谢您,您可真是宽宏大量……”便狼狈地跑了。
我把匕首收回兽皮里,不管旁边目瞪口呆的拉达哥斯,就站在那里,重新把裹胸和短裙围在身上。“你要骑马就去挑一匹吧,反正也没有我走路快。整理整理这帮孩子留下的行李,挑点值钱的带上,剩下的扔了。”
“喂,菲奥娜拉。你……你为什么不杀了他?”拉达哥斯惊讶地问我。
“杀他干嘛?我又没让他得手。”我整理了下身上的兽皮,“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多了,我可舍不得连你也一起杀掉,蠢蛋。”
“与其说是因为你良心发现,老子更愿意相信这纯粹是你们野人不知羞耻。被抓了个现行还白白放走,这可不像你们巴旦尼亚人的行径。”
“等你到了马鲁纳斯,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,蠢蛋。”我背上一包那些孩子丢下的食物和行李,准备继续向高地出发。
“不过,有一点你大概已经知道了。某些时候,我们高地居民比你们帝国人,更加文明。”
|
第四十五章 安德洛斯:讲述人
我被困在这狭窄的老鼠洞里,墙面上糊着浓厚的青苔。两条老旧的长板凳上覆盖着厚厚的油污,凳子腿已经和腐烂的木地板黏在一起,一坐上去,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。
厄庇克洛忒亚的竞技场相比吕卡隆,尽管外表更加宏伟豪华,休息室却恶心的不成样子。也许是建筑结构的原因,休息室建在竞技场的下方,只在顶上留了几个浅浅的缝隙,勉强透进一点光来。这里倒是不设关卡,休息室可以靠楼梯通往地表的准备室,从而进入竞技场。
傻子才兴致勃勃地跑到准备室等着。
我躺在这张油腻的长凳上,思考着一会儿该如何脱身。头顶嘈杂的武器碰撞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吵得我心烦意乱,时不时还有沙土落到脸上。
那小胡子的竞技场老板,几乎是铐着我把我送进了这个房间。夏妮和我的行囊也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。我倒是还穿着那身帝国链甲,可如果和那个魁梧的布兰加泰尔交手,这东西大概也没多大用处。
头顶的震动声越来越响,紧接着传来了不少嘈杂的嘲弄声和观众的欢呼声。我仔细回想着吕卡隆的那几场战斗,布兰加泰尔既不是愚蠢的新手,我也没有像那个叫拉达哥斯的双刃枪兵那样强力的队友。何况,布兰加泰尔多少算和我有点仇,他决不会像公主一样手下留情。
如果是马战的话,我或许还能有一点点胜算。他那大块头势必不够灵活。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用骑枪,也不能再指望靠马蹄创造奇迹……
“你就是布兰加泰尔?”
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这样一个沉闷的声音,声音不大,但是穿透力很强。
“是……是小爷我。”我认不出这声音是谁。
“那看来我找错人了,祝你好运,小家伙。”我这次听清了,声音来自地板下方。
“别……别走!”这或许诸神的另一次眷顾,我不会放过这根救命稻草。不管怎样,总不会比在竞技场被人敲碎脑壳更惨。毕竟,那家伙外号“碎颅者”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“我再问你一次,你是不是布兰加泰尔。”
“是……还是不是呢?”
“你很喜欢开玩笑,小家伙。帕拉人最恨谎言。”
“帕拉人!我……我是来找帕拉人的!我不是布兰加泰尔,那是个假的身份!”
我承认这样招供有点懦弱,但头顶竞技场现在静谧的很,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。
“站起来,脸朝着有缝隙的那面墙。”我按照声音的指示做了,“站在长凳的正中间,脸贴墙,看到什么没有?”
“砖缝,青苔。呕,一只腐烂的蜘蛛。”
“用你的头顶碰一下那面墙,记住,要用力。”
“啊?”小爷我不会傻到连这种命令都照听不误。
“你不想被那个大个子锤死吧。”
我撞了,墙很硬,头很疼。
“嘶——”我忍不住呻吟了出来。
“好了,现在,去找一块有三个蛀虫洞的木板,站在上面,用力跳一下。”
脆弱不堪的木板咔嚓一下裂开了,我掉了下去,一屁股坐到了潮湿的泥土上。这里是一条狭窄的地道,仅靠我头顶的洞渗出一些微弱的光线。
眼前是一个披着长袍的人,个头不高,背对着我。
“跟我走。”
他消失在隧道尽头。我已经听到准备室铁栅栏门打开的声音了。不敢有丝毫怠慢,赶忙爬起来跟上。
“喂,你是谁?我们这是要去哪儿?”
他没有回答。
“小爷我……我可告诉你,我下手可狠毒了,你要是想谋害我,休怪我不客气。”
他还是没有回答。
“喂!明明踩破地板就可以进到这地道里,为什么你还要让我撞墙?”
“这是帕拉人对说谎者的惩罚。”
这里伸手不见五指,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老鼠动静。拐过了几个狭窄的弯,前面的地道越走越宽敞,我也能够把腰板挺直着前进了。
“停。”
我应声停住,只听到咔哒一声,那人打开了一扇活页门。我已经适应了地道里的黑暗,突然出现的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。
待我看清眼前的东西,我已经进到了一间不甚宽敞的房屋中。这房子门窗紧闭,窗户都被堵住了,只靠着屋子里的火把照明。
面前这人摘下了兜帽,我这才看清她的五官——一个老妇人。她五官并不好看,眼间距很宽,嘴角也古怪地倾斜着,微微夹杂着几根银丝的长发梳成脑后的一个发髻。
“你们这些帝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要的太多,想知道的太多。你一定有很多东西要问,对吗,安德洛斯?”
“你知道我的名字?”我惊讶道。
“收起你的问题,太好奇会短命的。你可以叫我伊斯提娅娜,名字并不重要。我是老皇帝涅雷采斯的密友。公开层面上,我只是一个平庸的弄臣。不过,总得有人扮演收集情报的角色,对吧?涅雷采斯挺欣赏我,可惜,他和你们绝大多数帝国人一样,固执且死板。”
她示意我找个地方坐下,她也坐在了椅子上,继续讲到:
“我知道你来到厄庇克洛忒亚的目的,每年来找帕拉人的冒险者不计其数。不过,我倒对此不怎么介意,毕竟,我们也需要好好利用一下你们这些愣头青。”
“你还真是不说谎。”我插了句嘴。
“活着的帕拉人远比你想象的多,不过,他们已经彻底融入了帝国人。帕拉人的语言已经几近失传,甚至连帕拉一词都已经被通用的帝国语同化。我们是一个忘记了自己是谁的民族。帝国有毁灭的才能——无论是毁灭语言,文化,还是信仰。它攻占我们的城堡,屠杀我们的男人,将我们的孩子变成它的孩子。而这群亵渎我们神庙、侮辱我们历史的人,正高高在上地奴役着这片大陆。”
她的言辞慷慨激昂,但讲述时却面无表情,仿佛这声音不是来自这具身体一样。
“我在书上读到过一些零碎的帕拉人历史。这也难怪,距离卡拉迪乌斯大帝建国已经过去几百年了。”
“剩下的帕拉人仍在抵抗,我们结成地下组织,传承着我们仅存的文化和历史。如果不是像我一样暴露身份给你,你绝对发觉不到他们的存在。”她继续讲。
“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?还把我从竞技场救出来。小爷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价值。”
“我不怎么看好你,不过,如今这个世道,冒险者们都更青睐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财富。像你一样对帕拉人秘宝感兴趣的,不多。”
“所……所以帕拉人的秘宝确实存在?”
“帕拉人从不说谎。不过,确切的说,它并不属于帕拉人,我们只是知道它的下落。这秘宝本身并不珍贵,但是拿到它的人,却有无数种办法创造财富。”
这故事听来有悖常理,可是史书里对帕拉人的描述不仅简略,而且前后矛盾,颇为神秘。这个民族很可能真的有独一无二的技术。
伊斯提娅娜继续讲道:“有人称它为卡拉迪乌斯的龙旗,是那个魔鬼头子的传家之宝。涅雷采斯对我足够信任,我这才见过那东西一面。传说,只有卡拉迪乌斯真正的子孙才能拥有它。这东西能轻而易举地聚集起一支军队,并获得不少老贵族的支持。”
“一面旗子怎么可能流传几百年而不腐烂?”我发现了疑点。
“那面旗子通体由金属环扣编织而成,至少我见到的是这样。龙旗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,人们愿意有一个虚构的东西作为信仰。政治总是要有点借口的。”
“那……那龙旗在哪儿?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找?”
“潘德拉克战役时,涅雷采斯亲率部队迎战联军。龙旗此时已经不在国都内。而当涅雷采斯战死,阿雷尼科斯撤回之后,龙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。帝国之所以三分,根本原因在于元老院的卢孔和加里俄斯将军对拉盖娅的不信任。毕竟她和她丈夫生前从未拥有过龙旗。”
她顿了顿,走过去点亮了墙上的一支熄灭火把,继续说:“至于我们为什么不亲自去寻找,这个问题更加简单:要让我们谎称为那个恶棍头子的后代,没有一个仍有尊严的帕拉人做得出这种事来。”
“所以,你们想找一个外人替你们找到龙旗,并借此机会推翻帝国人长期以来的统治和压迫?”
“你很聪明,小家伙。少问几个问题,很多东西就自己想明白了。你或许会成为一个改变帕拉人历史的异族人。”
虽然生在帝国,不过我对帝国没什么感情,只是单纯不愿意过这种命悬一线的冒险生活,更不想参与到政治斗争中,我想要的只是安宁。
“那你恐怕打错算盘了,这位夫人。就算小爷我找到了龙旗,把它卖给那些国王将军,拿了第纳尔就走,你们岂不是什么都捞不到?”
“如果你单纯地想要财富,我大可以用金银财宝和你交换,我进入涅雷采斯藏匿财宝的地方轻而易举。不过,别忘了,你身边隐藏着不少帕拉人,如果你不打算配合,打算跟我们耍花样的话,大可一试。”
我“咕噜”一声吞了下口水。
“我只要找到龙旗,就把钱给我,从此我们两清,什么事儿都和我没关系。”
“很好,小家伙。你的骡子和行李就在门口。不过,还有一个额外的要求:你知道,谎言会带来祸患。因此,我们帕拉人决不信任任何一个说谎者。”
“我……我用布兰加泰尔这个名字,纯粹是为了路上避免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“说谎可没少给你招来麻烦,不是吗?不过,我们既然选择了你,多少还是会对你有基本的信任。”
“那你的意思是……?”
“和你同行的,还有一个女孩儿吧?”
|
第四十六章 雅那:无所适从
我梦到母亲骑在马上,浑身是血。
梦中的景象是如此的清晰,她那只失明的眼睛里燃着蓝靛色的鬼火,和那匹没有四蹄的花斑战马,一起拼尽全力地奔跑着。
他们就那样奔跑,没有四蹄的马儿跑的很卖力,可总是不能移动分毫。母亲在马背上大声嘶吼,不断挥舞手里的偃月刀,砍向四周虚无缥缈的鬼影。
马背上的母亲随着奔跑,渐渐苍老,渐渐消瘦。我试着呼喊她,让她停下这无意义的冲锋,但我却发不出声,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地变成另一幅模样。
我醒来时,天空刚蒙蒙亮,只有一点微弱的晨光混合着露水,从窗户钻进这间客房。尽管已是秋冬之交,冷汗还是浸透了我的皮袍。
图里亚多斯和那帝国女人还没醒过来,我只好先脱掉了这身湿透了的衣服,和我的甲胄放在一起。我几乎是空手离开的巴尔塔汗德,不过那女人倒是带着鼓鼓囊囊的行李。趁她没有醒,我解开包袱,翻出了里面最漂亮的一件连衣裙穿上。
我从没穿过这种式样的衣服,母亲向来不让我们碰这种帝国人的东西。这件裙子腰部勒的很紧,腿也伸展不开,但是面料确实摸起来光滑又柔软。
我把匕首藏在怀里,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。图里亚多斯已经安全了,我现在唯一要做的,就是找到那个见死不救的蒙楚格。不过,我得先适应一下这种迈不开步的走路方式。
酒肆大厅里,昨晚的那个老兵还趴在我们坐过的桌子上,店主正自顾自地收拾着柜台,准备开门迎客。
“日安,小姐。”店主礼貌的向我问好。
“不用客气,老板。我没那个帝国女人那么难伺候。”我用库赛特语回答他。
他一下子松了口气,“昨晚我还真是担心,那老乞丐已经在这里游荡了几个月了,生怕他又编造个什么故事,好骗取你们的同情。”
“唔……”我回想了昨晚他讲故事时,图里亚多斯兴奋又认真的神情。或许他给我讲那些冒险故事的时候,我也是这个样子吧。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安德洛斯是谁,但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。
我不太懂得如何和这些商家打交道,尤其是在不能暴露身份的前提下。“这城里生意如何,老板?”好在,我可以用母语跟他套一套话,蒙楚格的行踪不是什么秘密,应该不会引起怀疑。
“承蒙客人照顾,维持生计还是可以的。”
“看起来我们的可汗施政有方,城中的牧人们还能有闲钱来这里喝酒。”
“瞧您说的,马凯布哪儿还有什么牧人呀。这儿的人早就不放牧了,除了小部分老弱留在城里做些纺织或者制革的工作,大部分青壮年都应征加入了可汗的军队。听说他们现在不仅统一配发武器装备,还要像帝国人那样搞队形操练。我记得我小时候,一说打仗,家家户户骑上自己的马就出发了。”
“你知道的还挺多。”我假意打趣。母亲从小跟我念叨,大草原的水土是库赛特人的永恒的根基,牧草养育了肥美的牛羊,也养育了勇敢的库赛特人。蒙楚格,他可是把草原人的传统忘了个一干二净。
“不瞒您说,我儿子就在大汗的队伍里。两千多精锐部队,几天前就已经朝南开拔了。”
“朝南?可是斯特吉亚人是从北边打过来的呀。”
“嗐,斯特吉亚人那不过是小打小闹,让给他们那几个穷村子也无所谓。那些帝国人才是富得流油。当年的老帝国现在已经分裂,早就不像以前那么强盛了。尤其是南部帝国,被个寡妇统治着。无意冒犯,小姐,要我说,妇人之仁确实不适合当政。”
我紧紧咬了咬嘴唇。很想当面骂他,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。
“小姐,雇您的那对儿帝国商人,就是来自南部帝国的吧?他们可不像懂战斗的样子。我多嘴几句,现在这世道吧……商人在旅途上不小心出点意外,是很正常的。”
门口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。
“您稍等!这就来!”那一瞬间,眼前这个东方男人重新换上了一副彬彬有礼的面孔,似乎刚才那些邪恶的语言与他没半点瓜葛似的。
“奇怪,门外没人呀。”店主把门开了个小缝,探头探脑地在外面看了看。“喂,老家伙,天亮了!”店主缩回头,向那边昏睡的那个流浪老兵喊道。
没有回应。他便放下手中的抹布,走过去摇了摇那老兵的肩膀。我下意识地跟了过去。
那具身体已经冰冷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那店主被吓了一跳,赶忙扶住旁边的桌子,这才站稳。我对尸体已经麻木,毕竟我才从一场战争中苟活下来。只不过,才刚刚结识的一个老战士,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一张油腻的餐桌上,总是可惜的。
“他每天喝那么多酒,出点事儿也正常。我知道您不会说出去的,小姐。”店主重新回过神来,随手把抹布丢在桌上,两只胳膊托在那老兵的腋下,将他拽向了后院。
擦肩而过的时候,我闻到了血腥味。那老兵虽然胡子又脏又乱,沾满了酒沫。但我十分确定,我看到了胡子底下隐藏的刀口。
我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梯,还踩空了一脚。我径直跑向我们的客房门口,此地不宜久留。
门里有说话的声音,我顿了一下,并没有推门,只是把耳朵贴在门板上。
“你想抓我?这次可没有这么幸运了,公主殿下。”是图里亚多斯的声音。
“那要看你的表现咯,诸神从来都是眷顾我的。”
我猛的推开门,两人正坐在墙边的小桌子旁边,聚精会神地玩着桌上的棋子。
“雅那,你回来啦?快来,教我一下普鲁克的技巧,就你上次用的那个。”图里亚多斯一脸兴奋地向我招手。
我一把掀翻了他们的桌子,黑白的棋子散落了一地,随后失望地坐到了旁边的矮床上。
“又发什么疯呢,喂!谁让你穿我衣服的!”
“你没事吧,雅那?外面发生什么事了?”
“我们……我们不该来这里的。蒙楚格他就……就不在城里。”我抽噎着,试图组织好自己的语言,“老兵……老兵也死了。城里的人都……都在做坏事。你有危险,图里亚多斯。”
“别着急,慢慢说。”图里亚多斯坐到我旁边,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这倒是让我安心了许多。
“蒙楚格……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死活!他现在正带着人马攻打南部帝国,把水深火热中的巴尔塔汗德抛下不管。”
“什么?”那帝国女人惊呼一声,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,“你说他们朝南部帝国去了?打到哪儿了?有没有丢掉城池?”
“我不知道!”我向她大吼。
“雅那,即便蒙楚格现在在城里,你打算怎么做呢?闯进他的营帐刺杀他?还是混进军营逼迫他就范?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我喃喃地念着,脑子一片空白。我没有办法,我不知道该怎么为母亲报仇,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到家乡。刺杀蒙楚格是我唯一想得到的途径,即便失败,我也能得到解脱。可我现在,只能在这样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里苟活着。
“南部帝国的军事实力不可小觑,伊拉公主也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。只要我们回到南部帝国境内,很容易就可以集结一支军队重整旗鼓。况且,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草原人,有你在的话,我们一定可以击败入侵的蒙楚格。”图里亚多斯说道。
“可是……”
“你不是一直想去帝国看看吗?跟我回家吧,雅那。”
|
第四十七章 拉达哥斯:自以为是
“喂,蠢蛋,你饿不饿?”
“还行。”
我伸出左手,从生长在石缝中的灌木上抓了几颗小野果,囫囵着塞进嘴里咀嚼。右手继续握紧藤蔓,一步步沿着崖壁向上攀爬着。
吐掉果核,我左手抓住崖壁,稍稍一躬身,便窜上了顶端的平台。菲奥娜拉正在爬树,我便没有打搅她,走到了旁边另一棵粗壮的树干前,用小刀割开树皮,向上一掀,棕黄色的树脂就顺着刀身流了下来。
抓一点随处可见的干草和落叶,把树脂抹在上面。从口袋里掏出火绒和燧石,轻轻一打,顺着火星吹上几口,再加上几根树枝,这营火就足够抵御夜晚的寒冷。
菲奥娜拉从树上一跃而下:“接好了。”我伸手一抓,几块儿黏糊糊的东西砸进了手里。展开手掌一瞧,是几颗鸟蛋,因为用力过猛,已经碎了。
我坐到营火旁的石头上,把蛋液连带碎壳舔了个干干净净。
“走了这条近路,明天一早我们就能赶到马鲁纳斯。哈,我都不记得城里的生活是个什么滋味儿了。”菲奥娜拉说着,也坐到了火堆旁边。
我正用树枝拨弄着火堆,她这句话猛地一下砸醒了我,令我呆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因为我也想不起来城里的生活了。
攀爬山崖、徒手生火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吞下生鸟蛋……可怕的是,这片森林正在同化我,把我变成这些巴旦尼亚野蛮人中的一员。
“发什么愣呢,蠢蛋!”菲奥娜拉一边吸着鸟蛋,一边咀嚼着刚采来的野菜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
或许是因为帝国军团抛弃了我,或许是因为我对那个村子的同情。短短几天,我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野蛮人的样子,然而,我却对此毫不在意。我失去了纪律,失去了秩序,失去了最后一点荣誉和廉耻,可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理智告诉我,我不能习惯这种堕落的生活。
第二天早上醒来,菲奥娜拉早已准备停当,兴致勃勃地继续前进。对现在的我来说,跟上她的速度已是轻车熟路。
我的伤势早已痊愈,但我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偷袭她,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逃跑。甚至有时候,我感觉哪怕真的抵达了马鲁纳斯,也并非一个很糟糕的结果。
至少,我比福律斯幸运。
“快到了,前面的那个凹谷里就是。”
我看到了马鲁纳斯。说实话,我本以为这些巴旦尼亚人的所谓“城市”比村子大不了多少,无非也是靠石块和原木垒起来的窝棚。
但我想错了。马鲁纳斯的城墙虽然是简单的石块垒成,但并不比帝国人的砖墙矮。这座城依山而建,房舍的屋顶犬牙交错,形成了一片严密的建筑群。城市中间保留了不少树木,和成捆的原木一起,使整座城市显得极为和谐,却又防御的密不透风。
我数不清在十几年的部队生涯中,登上过多少次城头。但眼前这座巨大的村庄,让我看不到一丝一毫攻破它的希望。即便是用投石车将整座城市砸毁,这些高地人也会在断壁残垣中游击,直到射尽最后一支箭。
马鲁纳斯不是一座文明的城市,它是一片有人居住的森林。
“好啦,往前再走几步就该进城了。”菲奥娜拉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。很难想象,她和那个冷傲的女猎手是同一个人。“我可不想让城里的人看见你,拉达哥斯,他们会传闲话的。行了,你回去吧!”
“什……什么?”
“回去呀!怎么,你还真把我姐姐说的话当真了吗?拜托,我父母才不想要你这样的家伙做奴隶。”
“你……你什么时候换过来的,伊奥娜?”我这才反应过来,眼前的她确实和那女猎手不是一个人。
“昨晚她吃鼠尾草吃的太多,那东西也有麻痹神经的效果,和喝酒是一样的。”菲奥娜拉平静地解释道,“好了,快走吧。姐姐不会怪罪的,她若是真的只把你当做一个俘虏的话,你早就死了。”
“可……你的试炼……”我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。
“完成三年的试炼就足够了。再说了,返程的路上,我们还救了一个村子呢,也是值得夸耀的一次经历,没必要非得抓个奴隶回家不可。”
“你故意等我无路可退,才假模假式地表现出仁慈,是不是?”我有些恼火。
“断掉后路的不是你,而是抛弃你的帝国军团。”伊奥娜说,“你可别让我后悔把你放走,拉达哥斯。你虽然有时候犟了点,但我知道你和那些虚伪的帝国兵不是一路人。不管姐姐怎么嘲弄你,我相信你是一个合格的战士。记住,别背叛自己的灵魂。”
“老子才不会信你的鬼话。你耍了我一次,就会有第二次。”
“当你的身体里也存放着两个灵魂的时候,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。”伊奥娜说完,便转身走向了城门外的碎石小路。
“相信大地母亲的庇佑,我们会再见面的。”
清晨的日光把她火红的马尾辫照的闪闪发亮,伊奥娜小心翼翼地扶着背上的弓和剑,亦步亦趋地走进了那座高地之城。
我呆呆地坐在路旁,眼睛盯着她消失的方向。任由一队又一队的商队和村民从我身旁经过,再钻进同一个地方。
“嘿,伙计。等什么呢?”一个路过的农夫吆喝了一声。
“等一个女人。”
“嗐,你这岁数早过了痴情的年纪了,伙计。那女人有什么好的,把你迷成这样。”
“她夺走了我的自由。”
我木讷地盯着城门,甚至没有注意到那农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。按理说,我终于恢复了自由,既不用被一个女野人缚住手脚,也不必被一个伪君子呼来喝去。可我现在离开了菲奥娜拉,反倒无所适从。
一个习惯了服从的战士,还能去做什么呢?
天快黑了,我还坐在路旁。就在此时,一杆木棍顶住了我的腰眼。
我承认我很迷茫,但我并不迟钝。我迅速反手伸过去,一把将它握住,用肩膀向前一甩,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惨叫着飞了出去,摔在地上。
我记得他,是那个被菲奥娜拉放掉的小色狼。
我攥着那根木棍站起身,发现身后还围了五六个小伙子,都是当时从雷姆托伊尔走出来的那几个。
“你们好大的胆子,居然敢跟踪老子。”我质问他们。
“我们……我们没有地方去了。空手回去的话,里兰一定不会让我们好过的。”
若是以前的拉达哥斯,一定不会在乎这几个孩子的死活。
“你们知道怎么用剑,知道怎么打猎吗?”
“知道。”
我耳边又响起了伊奥娜的声音:
“记住,别背叛自己的灵魂。”
“小子们,跟我走,我带你们进山。别拖老子后腿。”我吆喝道。
|
第四十八章 菲奥娜拉:家门
我醒来时,正窝在路旁的一堆干草中,头痛欲裂。待我稍稍一定神,才发现身边已经被一层又一层的高地居民包围。此时正是黄昏,空气里混杂着牛粪和枯草的气息。
“这是哪儿啊?”我晕晕乎乎地问道。
围观的人群反倒是安静的出奇,只是冷漠地看着我。有的人还小心翼翼地伸手试探,仿佛我是个钻进人类城市的动物。
从身边的这些木石建筑来看,这应该是一座巴旦尼亚城市,可我想不起它的名字了。
“喂!你们说句话呀!”我感到不对劲,向周围的人大喊道,可他们依旧无动于衷。我虽然记不得他们的名字,但我一定在什么时候见过。城里的老铁匠、独臂的至高王炉卫、巴旦尼亚最好的老兽医、刚刚出师的女木匠……这些人似乎比我印象中苍老了不少,可他们的表情或惊愕,或好奇,或恐惧,仿佛从未见过我一样。
我从干草堆中爬起来,人群则迅速地为我分开了一条路。我对森林中的野兽毫不畏惧,可这些人的目光却使得我不寒而栗。我的腿有些酸麻,只好沿着路一瘸一拐地前进,试图甩开他们,越走越快,越走越快,到最后开始小跑起来,从一道道割人的目光当中跑过。
我的头疼得厉害,跑了一会儿,就不得不放慢自己的速度。
这座城我很熟悉,但我想不起这座城市的名字,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。只好在路旁站定休息,仔细回想,我才发现脑子里一片混乱。我记得我叫菲奥娜拉,是巴旦尼亚狼皮部落的女战士。可是最近几天的记忆却模糊的很,只保留了一些在林间赶路和穿行的片段。记忆中,隐约还有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,虽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和面孔,但我应该和他很熟悉。
我静静地在附近居民的目光中穿梭着,这些人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计,也不说话,只是看着我从他们面前走过,随后跟在那个尾随着我的队伍当中。
这条大道越走越宽敞,直通往尽头的一间宏伟的庭院。
我站在大门口,一股又一股久远的记忆重新被拍打上岸。
“爸,妈。我回来了!”在全城人的注视下,我站在自己的家门口,找回了我刚刚丢失的记忆。
我回家了。我在马鲁纳斯的家。
母亲为我打开了大门,几年不见,她更是苍老了许多,眼角爬满了皱纹,曾经橘黄色的短发也已经干枯。奇怪的是,尽管母亲见到我热泪盈眶,却直直地站在门口,不敢踏出一步。
“忘本的东西,你还有脸回来!”母亲大声训斥道,我能清楚看到她眼睛里泛出的泪花,但她严厉的表情让我一时不知所措。
“怎么了?我为什么不能回来?”我迟疑地问道。母亲自幼疼爱我多于妹妹,我离家参加试炼时母亲更是难舍难分,如今却……
母亲闭口不答,只是气愤地盯着我。身后那些看客发出嗤嗤的笑声,令我更加厌烦。
“妈,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试炼,为什么不让我进去?”我再次向母亲质问道。
“靠肮脏的交易苟活下来,也配叫完成试炼吗!”母亲继续呵斥道,“高地祭司的圣洁不容得半点玷污!更不用说你干出的这种龌龊行径!”
“我干什么了?”莫名其妙的指责令我气不打一处来,“高地祭司和我有什么关系?你们不是一直想让我的书呆子妹妹伊奥娜接班的吗!”
除了我之外在场的所有人,包括母亲在内,发出了阵阵惊呼声,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。随之而来的,是身后那些居民的窃窃私语。
母亲紧皱的五官稍稍松快了些,一连串泪水从那双已见浑浊的眼睛中无声地流了下来,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了半天,才吐出一句话来:
“菲儿……是你吗?”
“不然还能是谁!你难道还有第三个女儿吗!”我气愤道。
母亲踉踉跄跄地跑出家门,一把拉住我的手,把我带进了院子,任凭背后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。
院门一关,母亲便把我紧紧抱住。几年不见,母亲的身体臃肿了许多,脊背也不像以前那样挺拔了,使得本来就矮小的个子更加孱弱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一头雾水,“爸爸去哪儿了?妹妹呢?怎么都不出来见我?”
“大地女神保佑,我还能再见到你,还能再和你说上几句话。”母亲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着。
“我……这……我完成试炼回家来,没什么稀奇的吧?”
母亲抱了许久,这才将我松开。她用那双因多年接触药膏而皴裂的手掌搭在我的肩头,一字一顿地问我:“菲儿,你在山林里试炼的时候,认不认得一个嗓音特别沙哑的家伙。”
“啊,‘黑鸦’嘛,他是我刚进山时候的‘头狼’。嗐,他箭法差劲的很。”
“看来……城里传出来的闲话是真的。”母亲失落地说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,“菲儿,你跟妈妈说实话,他对你有没做过什么动手动脚的事?”
“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!怎……怎么了,是我做错了什么吗?”
“错的不是你,是我。”母亲一脸懊悔,“千不该,万不该,不该把你涉世未深的妹妹送入虎口,这下好了,我身边连一个女儿都留不住。”说着,她坐到了长凳上,继续抹着眼泪。
“妹妹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”我吃了一惊,这才想起按年龄算,伊奥娜也该参加试炼了。她从小呆头呆脑,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。
母亲抬头看着我,眼神里像是藏了千言万语:“你妹妹她……就是……你们俩……”吞吞吐吐了半天,她最终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,“……没什么。菲儿,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您说,什么事?”
“记住,一定要照顾好你妹妹,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。”
“可是……妹妹在哪儿呢?”我不解地问。
“你妹妹她就在……我……我不能告诉你,菲儿。也许你父亲有办法跟你解释明白这一切,但他现在不能出来见你。”
“为什么不能出来见我?是我的原因吗?为什么你今天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啊!”我急的直跺脚。
母亲叹了口气,踌躇了一会儿,才缓缓张口说道:“菲儿,马鲁纳斯现在全城都在传,说你在狼皮部落和不少男人私通,尤其是那个‘黑鸦’。我知道,你做不出这种事来,但是人言可畏,我和你父亲仅剩的一点薄面,也解释不清这种烂摊子。”
“这……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嘛!”我大喊道,“谁传出来的?我要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吊在火上烤!”
“这不重要,菲儿。谣言传的多了,就没人在乎最初的真相,人们只是想看我们家的笑话罢了。迟早有一天,人们会忘记这些流言蜚语。但是现在,你必须离开,菲儿,离开马鲁纳斯。”
“可我……”
“一定要照顾好你妹妹。该回来的时候,我自有办法找到你。”
我推开了家门,在全城人的注视之下,沉默地离开了这座城市。
这场景与我出发去试炼那天别无二致,同样的街道,同样的人。
可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家。
|
第四十九章 安德洛斯:与旅途告别
“你也不支持我去找龙旗,对吧?”我问她,“伊斯提娅娜说的好听,还不就是想拉我出去给他们做挡箭牌。卡拉迪亚帝国统治这片大陆已经几百年了,从未如此松散和脆弱。那些国王、可汗、苏丹们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片肥肉?”
她沉默地站在一旁,并不搭话。
“如果有办法躲开他们的监视,小爷我才不会接这个该死的委托,去找什么龙旗。这些帕拉人像老鼠一样躲藏在各个角落,时时刻刻把握着我的动向。咦——想想就觉得恶心。”
“啪嚓”
一个不知哪里掉下的瓦罐,正落在我旁边。再偏上几寸,就该砸我个头破血流了。
“实在对不住!我错了!刚才那话我收回!”我高声喊道,随即加快了脚步,朝着宽敞的主干道走去。
“去找就找吧,诸神眷顾我,运气不会太差的。好在,你会陪我的,对吗?”我在她屁股上偷偷拍了一巴掌,惹得她稍有愠色,一拱肩,轻轻地把我撞开。
“调皮。”我一把牵过她嚼子上的缰绳,手腕在马缰扣上打了个结,拽着夏妮离开了这条小巷。
那个叫伊斯提娅娜的女人深不可测,单不论偷回我的装备,就是那条通往竞技场的地道,绝非一朝一夕之功。她既然曾是老皇帝涅雷采斯的间谍头子,背地里必定掌控过不知道多少人的命运。当她送我离开她的房子时,那张僵硬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点轻薄的微笑,更使得这个女人阴森可怖。
我一直躲在小巷里,直到现在。此时已是深夜,城里的居民大多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竞技场,回家歇息去了。除了偶尔在街头巡逻的守夜人,厄庇克洛忒亚的夜晚也和其他城市一样冷清。
和阿雅沙的约定还有两天,但我没有去处。城里的居民多半记得住我的脸,我肯定是不能露面的。不如先看看有没有机会出城,不行的话,我再另想办法。
刚拐到街上,迎面就走过来一个纤瘦的身影。街道上没什么光源,黑暗中看不清五官,只凭借微弱的月光,照的那人衣服一闪一闪的发亮。我见势不好,怕让人认出来,赶忙牵着骡子闪身躲到旁边的铺面后。
说来也巧,那人见我也慌乱的很,掉头就跑了。慌乱中,只听到一声哗啦啦的闷响。待四下安静了半晌,我才悄悄从铺面里钻出去。那路中央有块儿黑乎乎的东西,走近一看,才发觉是一面厚实的布口袋,里面塞的鼓鼓囊囊,外面还覆盖着湿漉漉的新泥。
我把那人丢下的口袋捡起来,比我想象的要沉的多。正要打开,身后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。
“安德洛斯!你没死啊?怎么逃出来的?”
阿雅沙一脸兴奋地看着我。她黑色的卷发紧紧贴在额头上,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。她走路声音轻得很,我竟一时没有察觉到。
“说来话长,我找个僻静的地方跟你讲。”我回答她,“就去我们之前约定的那个马棚好了,正好把钱挖出来,我们越快出城越好。”
“喂!钱不是已经在你手里了吗?要不是被我发现,你是不是打算把钱私吞了跑路?”
“我……”我抹了抹袋子上的泥土,解开绳索,才发现这还真是我们之前埋下的那四千个第纳尔,“我刚捡到这东西,是刚才有人慌乱中掉下来的,估计被小贼偷挖去了。我怎么可能自己私吞这钱嘛!”
“谅你不会说谎,姑且信你一回。”阿雅沙紧了紧身上的斗篷,和我一起朝城郊走去。
“你是怎么从竞技场逃出去的?几乎全城的人都等着看这场好戏,竞技场都坐满了。你这可是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,听说老板放话,要找雇佣兵跟你算账呢。”
“来就来,小爷我才不怕他。”周围没有外人,夸下海口并不难,“反正我要离开这儿了,不会留给他们机会的。”
“你找到帕拉人的线索了?下一步打算去哪儿?”阿雅沙问道。
“回家。”我拍了拍肩膀上的泥土。
“那你先把秘宝交出来。”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。
“秘宝?我没有拿到秘宝呀。”
我们走到了城墙边,自然,城门紧闭。我牵着夏妮走进了那间马棚,地上的泥土有翻搅过的痕迹,看来确实是我们的钱没错了。
稍作休憩,我把龙旗的来龙去脉跟阿雅沙讲了个清楚。从卡拉迪乌斯的传说讲到帕拉人多年以来的抗争。不过,我略去了最后和她有关的那部分。
“……所以说,龙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潘德拉克堡,涅雷采斯战死的地方。至于它现在还在不在那儿,就没人知道了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它呀?这东西随便卖个哪个王公贵族,挣的钱都够换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!”
“说的轻巧,那些帕拉人之所以自己不去找,一定是有原因的。你想想,整个卡拉迪亚大陆有多少充满野心的领主大人们,谁不想要?以龙旗为号令,自称是卡拉迪乌斯的传人,准保会有一批又一批脑袋一热的年轻人追随,紧接着带来的就是无休无止的战争。”
“你一个大男人这么胆小,前怕狼后怕虎的,回去放羊算了,当什么冒险者。”阿雅沙生气的很。
“小爷我……我还真就不打算当冒险者。”
“你要是不敢,我自己去!”阿雅沙说着一把抽走了我腰上的钱袋。
“你不准去!”喊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,“你……反正就是不能去。我……我担心你!对,这一路很危险的。”
“老娘我还没悲惨到要靠你来保护我。”阿雅沙气愤地说,从袋子里抓出一大把银币塞给我,“省着点儿花,够你回家的。对了,潘德拉克堡在哪儿啊?”
潘德拉克堡早在那场战争后就焚毁了,仅剩的一点遗址就在北部帝国。龙旗如果没有被毁坏的话,一定会被当时攻克城堡的斯特吉亚人当做战利品带回北境,不可能留在战场上。当然,这决不能让阿雅沙知道。伊斯提娅娜威胁称,不允许我把龙旗的位置透露给任何“说谎者”,尤其是这个和我同行的阿塞莱姑娘。否则的话,帕拉人会采用非常极端的手段制止她。
“我不告诉你!反正,这东西很危险,我是肯定不会去找的,你也不要去。”
“安德洛斯,我可真是看错你了!你就好好跟你的骡子和羊群过一辈子吧!”她说着扭过了头,走出了这间马棚。
“你……你去哪儿啊?”
“与你无关!”
阿雅沙就此转身向城里走去。我不忍心骗她,更不舍得和她以这种方式分别。可帕拉人的威胁使得我不得不这么做。她离去的背影和记忆中别无二致,只可惜,这次她不会再抱着满怀的食物,笑嘻嘻地从村子里回来了。
“阿雅沙……”
她转身抽出匕首抵在我的喉咙上。
“我和你没什么情分,安德洛斯。你已经和其他陌生人没什么两样。不想丢掉你的小命和银币的话,现在就在我眼前消失。”
当晚,我在马棚中坐了一宿。转天一早,我就带着夏妮登上了前往斯特吉亚的商船。
厄庇克洛忒亚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,掩盖了每一块泥泞的脚印。
每一块,属于这场短暂旅途的脚印。
|
第五十章 伊米尔:混沌伊始
“伊米尔,准备的怎么样了?”皇帝卢孔走进厄庇克洛忒亚的大厅,向我问道。
“一切就绪,我的陛下。领主大厅内的每根蜡烛我都检查过一遍;正中央的长桌也叫他们擦的一尘不染,地窖里启封了两桶上好的葡萄酒,一桶是席隆尼亚产的,一桶是洛泰产的,以供您届时选择。”
“干得不错,伊米尔。”眼前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赞许道,“距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会儿,过来,和我下盘古典象棋。”
“遵命,我的陛下。”
在大厅的侧面,有一张专供下棋的小桌,我早已将上面的棋盘布置停当。卢孔皇帝惬意地走过去坐下:“伊米尔,按当时我把你们兄弟俩救下来那天算起,你向我效忠有两三年了吧?”
“三年零五个月了,我的陛下。”
“我执白子,你先走——有没有想过回家,伊米尔?回到斯特吉亚去?”
“您请,陛下——我听您吩咐,哪怕是您需要我前去斯特吉亚割下朗瓦德的人头,我也万死不辞。”
“别紧张,孩子。”卢孔慈祥地笑着,银白色的络腮胡顺着他脸上的沟壑舒展开,“斯特吉亚不是我的敌人,我们之间有着广泛的贸易往来,不会撕破脸皮的。当务之急是惩治那些不遵律法的帝国败类,尤其是那个拥兵自重的加里俄斯。至于南边的拉盖娅,哼,女人当政已经是天大的笑话。”
“您说的是。我听说那女人嚣张的很,不仅自称卡拉迪亚帝国的正统女皇,还扬言要让她的女儿伊拉继承皇位。”
“哈,你倒是对此有不少了解,伊米尔。”
“您说笑了,陛下。我每日侍奉您衣食起居,寸步不离。我就是块儿木头,也多少能学习到一些您的智慧。”
“卡拉迪亚帝国之所以伟大,就是因为我们从来不屈膝于暴君。皇帝本就该由元老院选举,方可即位。阿雷尼科斯保住了帝国最后的力量,人们支持他无可厚非。不过,要是拉盖娅觉得她能以皇帝遗孀的身份,就把皇位攥在自己家族手里,那可真是异想天开。”
“那些败类可不像您一样尊重和欣赏帝国律法,我的陛下。”
“将死——你今天可不在状态,孩子。”卢孔轻松钳制住了这盘棋局,我没有胜算。
“我是在替您担心,陛下。一会儿前来赴宴的那个莫尔孔可并非善类,他是瓦兰迪亚国王德泰尔的长子。既然父亲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,我不认为这个儿子就值得信任。”
“莫尔孔的想法并不重要,我要的只是他这个人。只要把德泰尔的儿子攥在手里,我不信那小胡子不乖乖就范。你总是多个心眼儿,孩子,这是好事儿。不过,凡事谨慎,这可不像一个斯特吉亚人。”
“确切的说,我是诺德人,我的陛下。只不过出生在斯特吉亚罢了,我可是一心为帝国,为我的恩人您着想,陛下。”
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紧接着,领主大厅的大门“吱呀”的一声被打开了。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,头发剃的光光的,额头满是汗珠,浅黄色的胡子编织成结,直垂到胸口。
“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,西米尔!进门之前要先敲门!”
来人正是我的弟弟西米尔,他从小脑子不太灵光,但是力量惊人,个头也长得飞快。这些年他也和我一样跟着卢孔皇帝,不过不像我是贴身仆从,他只能干些力气活。
“客客客——客人来了。”
“客人来了让侍女通报一声就行,你不用自己跑上来啊,我的傻弟弟。小心点儿,别把厨房点着了。”我举起胳膊,拍了拍他的肩膀,送他出了门,再回身向卢孔请辞:“陛下,那我先去接待客人,您在这里稍作歇息,晚宴很快开始。”
“可是客——”西米尔着急的满脸通红。
“你们这地方真是有够老旧的!”一句语调高亢的叫喊从门外的台阶下方传来,这声音气力十足,只是他的措辞让人听了就没多大好感。
“借过一下,大个子。”一个全身板甲的骑士从西米尔身旁挤了过来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穿着战甲来赴宴。这人的鼻梁十分挺翘,一头棕黄色的长发黏糊糊的披在脑后。我离他约有五六米,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。
“您就是瓦兰迪亚的王子莫尔孔吧?幸会幸会。”我忍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草泥混合着汗液的臭气,上前欢迎,“皇帝陛下正在等您。”
这莫尔孔倒是狂妄的很,意识到我只不过是卢孔的侍从后,便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,看都不看我一眼。
我陪同着他走进了宴会厅,便转身推着西米尔回到了厨房。今天宴会的主角就是这个莫尔孔,陪同的是一些北部帝国的小家族和厄庇克洛忒亚当地的富商。安顿好西米尔,我便提着两壶酒重新走上了台阶。
当我回到宴会厅的时候,宾客们已经落座了大半。那莫尔孔坐在长桌一端的主宾位,正在和旁边的一位女士侃侃而谈。卢孔皇帝则坐在长桌的上首,脸色铁青。
“女士,可否有人当面对您讲过,您拥有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?连那些沙漠里的钻石,也比不上它们闪亮。”
我偷瞄了一眼,那女士五官并不出众,只是当地一家天鹅绒厂店主的女儿。莫尔孔大胆的语言惹得她羞红了脸,在座位上扭捏着。
“咳——很抱歉让诸位等了这么久。”卢孔皇帝开口了,“本来邀请大家去竞技场,是想请大家观看一场精彩的对决的,不过比赛方临时出了点问题,这才让大家白跑了一趟。再次表达我诚挚的歉意,请诸位原谅我的过失。”
卢孔低沉的嗓音和他礼貌的话语,使得全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。
“莫尔孔阁下,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,但您给我的感觉非常熟悉,让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。”这是老套的寒暄,卢孔见到谁都觉得像自己,“我知道,过去的十几年,我们帝国和瓦兰迪亚人有了一点小小的误会。不过,我相信两国的友谊是经得住历史考验的。”
大概在这些贵族眼里,几千名将士的性命称得上是“小小的误会”。
“您不必如此客气,皇帝陛下。”莫尔孔也回应道,“当时侮辱我父亲的是那个愚蠢的老皇帝涅雷采斯,指挥战斗的是加里俄斯将军。我还是相信您的诚意的,皇帝陛下。”
“小小年纪倒有如此广阔的胸怀,佩服,佩服。”卢孔继续客气地说,“我想您知道,帝国现在遭受了一点变故。那个狡诈的加里俄斯凭借一群死忠的部队,占据了帝国的西部。而阿雷尼科斯的未亡人拉盖娅则霸占着南部肥美的平原。我年岁已高,复兴帝国,我手中的力量远远不够。”
“您想让我父亲出兵?”
“正有此意。当然,这两个股势力先朝哪个宣战,我可以参考您的意见。我的建议,是先从西……”
“您刚才说,南部现在的统治者是拉盖娅,对吧?”莫尔孔打断了卢孔的话,“我听说拉盖娅颇有姿色,虽说年近半百,风韵不减当年,何况,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。您放心,皇帝陛下,我会劝说我父亲出兵南部帝国的。”
莫尔孔满脸坏笑地坐在那儿,他的这番举动令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尴尬万分。瓦兰迪亚地处卡拉迪亚大陆的最西边,紧靠着海岸。若是让他们出兵南部帝国,不仅要先穿过西部帝国的领土,还要提防巴旦尼亚人的偷袭。即便攻下了城池,也只是便宜了紧挨着的卢孔。但凡是个有脑子的瓦兰迪亚人,都不会提出这种损己利人的建议。
“好!小王子果然才智过人。”卢孔喜不自胜,“拉盖娅正和草原人打的不可开交,我们出兵正是时候!今天的宴会结束后,我就写信给德泰尔,让信使快马加鞭送去。”
“您不用这么着急,皇帝陛下。”莫尔孔呷了一口杯中的酒,“待我在你们这儿住上几天,洗个澡,再回去禀报父亲不迟。”
卢孔脸上略过一丝狡黠的冷笑:“可能不止是住上‘几’天,莫尔孔阁下。”随即将杯子重重地砸在桌上。我的弟弟西米尔应声从门后冲出,一把将莫尔孔按住,缴了他腰间的剑。
“恕我冒犯,小王子。”卢孔说道,“和你们瓦兰迪亚人做交易,手里没点筹码可不行。”
|
第一卷已完结
感谢@W.Fade 的兵种评测,@wzt_728 的物产分布地图,@贤狼赫萝 的潘德拉克战役推演,以及骑砍中文站的开源汉化补丁。为我整理背景设定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。
欢迎大家在帖子下回复和讨论对剧情、人物的意见和建议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