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1】
大车槛槛,毳衣如菼。岂不尔思?畏子不敢。
大车啍啍,毳衣如璊。岂不尔思?畏子不奔。
榖则异室,死则同穴。谓予不信,有如皦日。
【2】
从长安城出来,过了横桥往北走,到长陵那一带的路虽挺长,可白日里喧闹的市声可是远远就能听见了。“若不到旗亭关市的时候,那里大概比长安城都热闹吧。”甚至有乡下人这样说道。
自高皇帝起,便在陵园旁划地,徙民起邑以奉山园,便有了如今这长陵。其余如安陵、霸陵、阳陵,再如今上所置的茂陵,皆亦类似。住在陵邑的人五方杂错,身份复杂:有好礼文的世家大族,有商贾力利的富人,而游侠通奸的豪杰亦不少。因此这一带的风俗亦有别于他处,即使令人侧目,倒也奈何不得。
可各家的子弟们倒是出奇的一致,平日里赌博戏倒也罢了,还常作攻剽椎埋、劫人作奸、掘冢铸币之类的恶事,连法禁都不避。在这众多纨绔中,唯独有个田氏名千秋的少年,倒是温和敦厚的脾性,唯一爱好便是搜集古时的佚书。可同邑的少年们亦乐于奉承他——因为长陵邑最有名的“素封之家”便是田氏了。何谓“素封”?便是指这家虽无国家给予的封邑俸禄,然而财雄势大,家赀巨万,完全可以和朝廷的封君媲美。这田氏是昔日齐国宗室之后,秦灭六国后仍旧凭借近海的盐渔之利,威势不减;汉兴其被迁往长陵后,仍是广积财富,远近闻名。
说起来,千秋之妻南子,曾经也是因此才认识了他。
南子母家是元朔二年才从齐地迁到茂陵来的,大概祖先曾与长陵田氏有旧交,虽早已不知道是哪一辈的事,可一向自诩为齐国豪杰的父亲大人,宴会上却特意邀了他来。南子只记得那时候正偷偷在屏风后窥去,他不止长得英俊,那温柔地吟诗模样,真是令南子倾心。
南子虽谨慎,但父亲早已发现屏风后有裙幅飘闪、环佩叮当,可他亦不为忤,倒好似猜中了南子心思一般,对宴上众人道:“今日让小女为诸君鼓琴一曲助兴,何如?”南子只好从屏风后出来,伏席稽首,听命行事。一曲之后,众人可都哄然叫好,可南子用余光看向千秋,他仍旧只是微笑着不发一语。南子自幼是娇惯的脾气,哪里见得被人轻视如此,那时心中一气,便调弦按柱,在琴声中轻唱起来:
“南山有鸟兮北山置罗。念思公子兮毋奈远道何!
安得良马兮随公子,何伤公子兮背妾……”
果真是一曲难忘,相思又倍相思,不久后田家便遣了媒人提亲。一切繁琐的昏仪自不消说,转眼已是南子归宁的时候。母亲亲自为她梳妆,还不忘笑她道:“曾有司马相如琴挑文君,不想吾子鼓琴一曲,倒亦寻得了良人!不过你大父生前占卜,倒是信然决然地言说你要嫁与田氏的!”南子听着母亲的话,揽镜自照,只见镜中的女子肌肤白皙,长眉纤纤,嘴虽不怎么小,可上了铅粉涂了唇脂倒也一点不难看。不由乐道:“那女儿便问问他,到底是看上女儿何处了。”
于是当千秋走近来时,南子便这样的问他。
他微笑着膝行到南子身侧,拂去她额上垂下的一缕发丝:“我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你!面容虽不清楚,可你也是穿着宴上那一身齐紫的单衣,也是对我唱着同样的歌。”
梦里?南子有些疑惑了。“可妾那时远在齐国,卿怎会梦见呢?那歌是妾早已物故的大父教的,卿怎会听到呢?”
“这可不知道!”
南子得到这样一个不得要领的回答之后,心中生出了万般疑问。
【3】
又是数年过去,千秋已凭家赀在长安任“郎”,官俸虽不高,却是天子近臣,休沐日也难得归家的。南子成了一个勤于持家的小妇人,虽怀孕数月,此刻仍旧忙于整理夫君平日里读书的房间。
然而南子对于那梦的事却始终未尝忘怀,尽管可能只是一个无稽的传说,甚至可能就是千秋自己编造出来哄自己高兴的,可南子觉得,既已听到了它,它就在心中真实存在着。
侍女送上一篋梅子,南子拣了一颗含在嘴里。真酸!南子扶着腰探出窗外吐核,不想却撞翻了案侧存旧文书的漆奁。侍女忙扶南子坐下,又去收拾地上散乱的竹简。南子也定睛向漆奁中看去:这漆奁共分五格,一格里是防虫蠹的干青蛙,一格是避火的牡蛎壳,两格空着,一格堆满了残断的竹简——它们虽陈旧,但显然是被精心收藏着的。南子随手拿起一支,那简上分明写着:“妾南伏地再拜请公子足下”。
是不认识的女人的笔迹!南子这下心里可真是酸酸的了。她曾经随时留意于夫君的行动,可从未发现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,甚至颇为自得——千秋是个好丈夫,连纳妾的心思都无,这下可好——可是不对,她怎么能叫“南”呢!再看下一支简:“妾徙处长安,甚念临淄故地。闻公子远去,中心不乐,为此悲书……”名既与南子相同,地方亦符合,可字迹偏偏不是自己的!难道真有第二个南子?
起先这些信息是杳无影迹的,没有方法能够搜觅得到。可偏偏在现在,在南子觉得自己最幸福的时候,却知晓了有这么一个女子!她还亲昵地称千秋为公子。既然查出了有她这个人的存在,开始起疑,南子就很想更知道一点她的身世:她是谁?千秋是抛弃她了么?
南子斥退了侍女,自己继续翻找起竹笥里的文书来。原来这正是存放那女子书信的地方,虽竹简陈旧散乱,笔迹潦草,南子还是试图勉强在只言片语间以猜测钩稽出此女的事实来。
“妾有遗公子紲小裙一……”她曾把亲身的小裙送与了他!南子满心醋意。
“公子纵不爱妾之身,独不怀乎?”她被夫君抛弃了,还悲切地请求他的怜悯。
“公子何之不仁,孰为不仁,爱人不和,不如己多,爱人不怀,如南山北怀,怀而堤之。”她指责丈夫的无情,感慨两人间的隔阂。
“爱心沄沄……妾死即行。吾富最天下,寿过彭祖,谒报使者……”她不甘心,甚至祈求上天……
“军中及舍人之所,嫠女弗欲也!死即行,吾不死嫠女不能两见!”她希望丈夫不要爱上别的女子,除非她死去。
“南山有鸟,北山置罗。念思公子,毋奈远道何!安得良马随公子,何伤公子背妾……”这句真是眼熟,南子记得似乎是吴王夫差的女儿唱给爱人的?
“妻未尝敢得罪,不中公子所也。”她在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。
“妾送公子,回二百余里,公子不肯弃一言半辞以居妾。妾去公子西行,心不乐,至死不敢忘也。”她亲自送爱人离去。
“妾闻之曰,朝树梌樟,夕楬其英。不仁先死,仁者百尝。”生命朝生暮落,多么无常!
这是那女子写给公子的情书,语极哀怨,看起来公子是欲要抛下她去远方了,她才以书札一封寄与公子。南子仿佛看到了那个与自己同名的可怜女子,望着深爱的丈夫远去——最后一支简上写着“妾非敢必望公子之爱,妾直为公子不仁也。有虫西蜚,翘遥其羽,一归西行,不知极所。”——她最卑微的请求仍旧没有回应……
南子胡乱把散简装入奁中,心中大乱:千秋竟然曾经是如此薄情的人,自己一片痴心可不是错付了!如今已有孕在身,牵连一世,如何才好。可恨可恨,吾身不幸!可再想想千秋和自己数年夫妻相对的场景,仍是清晰如在眼前手边,怎会有假?思前想后,总觉不顺。若不是腹中孩子踢了一脚,南子一时难受,恐怕一直会这样想下去吧。她随意哼了个曲调,只觉腹内婴孩似乎也在响应着节拍动弹,心情终于晴爽了起来。
可是等夫君休沐返家的日子,南子终究还是按捺不住,带着怒意向千秋询问起来:“卿什么都瞒着妾,难道是与妾见外么!”
千秋正换下一身皁衣官服,漫不经心道:“我怎会和夫人你见外呢?家中一切可都交与夫人打理——哦,除非是宫中的事,那是不能说与你听的。呃——夫人求也不行!”说罢,也不理人,径自傻笑着挪到琴旁随意拨起弦来。弹的是南子熟悉的曲调:“南山有鸟兮北山置罗。念思公子兮毋奈远道何!”
这真叫人受不了!南子直腰起身转入后室拿出了那装情书的漆奁来,放到了琴旁。
“夫君竟是这般寡情的人!”南子冷冷地说。
千秋愣了一愣:“哦?原来是它!竟然是它!”他竟大笑起来。他侧身到南子腹前:“哎!哎!这家里大概只有孩子能安慰我了!可为父怎么偏偏就爱你那多疑的母亲啊!”他捻着胡须,重新坐回了琴旁,“夫人愿意听故事吗?”
看千秋如此说,南子百思不得其解,只愤愤地点点头。
“这位女子同夫人一样,也是齐国人。”眼见南子脸色一变,满是醋意,千秋又忙补上一句,“我可没见过她,她是高皇帝时候的人了,是我大父的女弟”
【4】
这位南子的全名是田南。如果不是暴秦灭掉了齐国,她或许就是齐国一位翁主了。不管怎样,她在齐地最漂亮的房屋中出生。然而南子的父母皆在秦末战争中死去,便是长兄抚养她。后来高祖平定天下,又恐昔日各地大族再生叛乱,便徙昔日楚地的贵族昭、屈、景、怀和齐地的田氏几家大族到关中来,南子与长兄亦在其中。
岁月流逝,无可阻挡。此时的南子,已由裹在阿缟之饰、锦绣之衣里那个瞪着好奇眼睛的小娃娃,长成了娇俏可爱的美貌少女。虽说“七年男女不同席,不共食”,长兄亦对此十分谨慎,只想着迁往关中后为她寻一门好亲事。可迁移途中一切从简,南子也常常掀开安车的窗户与他人交谈。那时她便爱上了遣送田氏一族到长安的,名为阑的小小狱史。她甚至在遣送的过程中就与他私下结为了夫妇。
南子已被遣送到了长陵,那小吏自然得回齐国去。谁知南子为了一时的恋爱,竟叛弃了抚养自己长大的长兄夫妻,欲与阑私奔。然则那时汉对各诸侯国死守严防,甚至设了武关、函谷关、临晋关、扞关、郧关来拱卫关中,寻常百姓需符传才可出入。南子盗用了他人的传,穿着男人的冠服,欲要蒙混过函谷关,与情人逃到临淄去。可惜不幸,二人过函谷关时却被识破!
此时再后悔已属徒然,那时还不是文皇帝治下,肉刑未废,刑法严苛:南子伪造符传,阑出入关禁,还是与人私奔,大概是黥为舂的罪名;而南子已属汉人,那小吏却是齐人,因此是“从诸侯国来诱及奸”的罪,被判处了“弃市”。
后来是南子长兄以金赎罪,她才得以免于肉刑,回了长陵邑;可那小吏,大概死在了那里……
【5】
“什么?夫人你问后来——后来她疯了,家人只好哄她,称那小吏丢下她去了远方。她便日日写信欲寄往彼处,然而信又如何寄往一个死人处呢?幼时家中讳言此事,我还是偶然听家父说,大父这个最幼的女弟日夜悲叹,大父那时欲再为她寻良人,她便寻死觅活,甚至疯癫地编了歌来唱,唱的便是什么‘南山有鸟,北山张罗。鸟自高飞,罗当奈何。念思公子,毋奈远道何!’……那名阑的小吏死得冤屈,每日出现在她梦中,大概是伤心过度,她没过几年便死去了……”
千秋以一声感叹结束了故事。南子亦感慨万分,尽管眼中噙着泪水,却不欲夫君看见。心中一则喜夫君并无背弃之事,一则悔己疑心太重,一则叹他人之憾事,当真是勺药之和一般。
这时腹中又是一阵胎动,南子又轻声哼唱熟悉的调子,欲安抚不安的孩子,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来,对千秋道:“夫君,那南子所唱为何?”
“南山有鸟,北山置罗。念思公子——昔日初见时夫人在宴上也唱过?”千秋也想了起来,“这是旧时什么地方的古歌罢?”
“可后一句,那是妾大父在齐国时编的,她一个远在长安的女子怎会唱——夫君,你说梦里见过妾,真是不真?”
“怎会有假!夫人难道又疑心么?”千秋皱眉苦笑。
“妾那物故的大父,名讳便是阑字啊——妾幼时只知大父曾因罪脸上刺了字,倒不知竟有这般奇诡的事。妾名亦是他取的,大概便是追思这远在关中的恋人吧。”南子叹一口气,心中的云翳已渐渐散去。她抱紧了千秋,心中再无任何怀疑:
那个同样名为南子的女子,在几十年后却成全了她和千秋的缘分,其真邪?今之从政者殆而!因着他们,相爱的人分隔千里;可也因为他们,相隔千里的人又成了夫妻共话旧事……其梦邪?以另一种方式,两个恋人的骨血终于结合在一起……
风声清清,拂起微微的琴声。
“南山有鸟兮北山置罗。念思公子兮毋奈远道何!安得良马兮随公子,何伤公子兮背妾……”
南子不觉轻声哼唱起来,却突觉腹中一阵剧痛,恍惚中听见千秋焦急的喊声:
“来人,来人,夫人要生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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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附录】张家山汉简·奏谳书·案例三
十年七月辛卯朔癸巳,胡狀、丞[上“喜”下“心”]敢讞之。劾曰:臨菑獄史闌令女子南冠繳冠,佯病臥車中,襲大夫虞傳,以闌出關。.今闌曰:南,齊國族田氏,徙處長安,闌送行,娶為妻,與偕歸臨菑,未出關得,它如劾。.南言如劾及闌。.詰闌:闌非當得娶南為妻也,而娶以為妻,與偕歸臨菑,是闌來誘及奸,南亡之諸侯,闌匿之也,何解?闌曰:來送南而娶為妻,非來誘也。吏以為奸及匿南,罪,無解。.詰闌:律所以禁從諸侯來誘者,令它國無得娶它國人也。闌雖不故來,而實誘漢民之齊國,即從諸侯來誘也,何解?闌曰:罪,無解。.問,如辭。.鞫:闌送南,娶以為妻,與偕歸臨菑,未出關,得,審。疑闌罪,繫,它縣論,敢讞之。.人婢清助趙邯鄲城,已即亡,從兄趙地,以亡之諸侯論。今闌來送徙者,即誘南。.吏議:闌與清同類,當以從諸侯來誘論。.或曰:當以奸及匿黥舂罪論。十年八月庚申朔癸亥,大僕不害行廷尉事,清胡嗇夫讞獄史闌,讞固有審,廷以聞,闌當黥為城旦,它如律令。
译文:
(汉高祖)十年(公元前197年)七月三日,胡县县令状、县丞[上“喜”下“心”]敬请审议。兹举劾:“临淄狱史阑令女子南头戴缴冠,伪装病人睡在车中,盗用大夫虞的通行证件,企图蒙混出关。”
今阑说:“南是齐国田氏家族的人,依法迁往长安居住,我负责遣送。其间,娶她为妻,然后携带她返回临淄,还未出关就被抓获。”其他情节与劾状说的相同。南的陈述和劾状与阑的供词相同。
诘问阑:“你不应当娶南为妻。娶为妻后又携她返回临淄,你犯了引诱和奸诈罪。南逃回诸侯国后,你将其隐藏起来,是不是这样?”阑回答道: “我是遣送她的过程中而娶她为妻的,不是有意引诱她。审判官认为我是以奸诈行为隐匿南,这是犯罪,我不辩解。”又质问阑:“法律所以要规定禁止从诸侯国来的引诱者,就是禁止一国的人不许娶另一国妇女为妻。你虽然不是故意来引诱,但实质上是引诱汉民到齐国。这就是从诸侯国来引诱。你怎么解释?”阑答道:“我有罪,没什么可说的”。
问:回答与上述供词相同。
审定:阑负责遣送女子南去长安,其问娶南为妻。非法携带南返回临淄。倘未出关即被查获。经审讯属实。应当判定阑何种罪?该犯已拘押。其他有关问题,县廷已作处理,呈请审议。兹有一案例抄录如下,可参考。有一奴婢清帮助其兄逃到赵国邯郸,之后清也逃跑了,跟她兄长到了赵国。该案是以逃亡诸侯国定的罪。现今是阑来遣送迁徙者南,其间就引诱她。本案审讯官认为:阑和清所犯罪的性质相同。应当以从诸侯国来引诱妇女罪论处。或者按以奸猾诈伪方法隐匿黥舂罪论处。
十年八月四日,太仆公上不害行廷尉事审定:胡县啬夫呈报的狱史阑一案,请求审议原来的断处,本廷已知悉。兹决定判处阑黥城旦刑。其他问题按有关法律处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