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豫章游侠 于 2016-2-5 11:25 编辑
【1】 纠纠葛屦,可以履霜?掺掺女手,可以缝裳?要之襋之,好人服之。 好人提提,宛然左辟,佩其象揥。维是褊心,是以为刺。
【2】 厨房在宫院的东面,窗户却是向着北面开着,里面除了各种杂乱的厨事用品、各种食物,便是来往忙碌的厮养仆婢。 冬日里冷风呼呼吹进屋内,媚穿的衣服絮也露出来了,上面还黏着破席上的碎草。她不由打了个寒颤。想去倚靠着炉灶取暖,却想起王后的膳食还未准备,只得起身出门。厨房外一边是放置薪稾的柴房,一边是水井。一双手早已被木材和井绳磨出了茧,当婢女的可真是难为啊。这样想的同时,还得咳嗽着往灶里添了一把柴,一把旧扇把火扇得旺盛。 当初闹饥荒的时候,黔首们虽不至于惨烈到关中那样米斛万钱人相食的地步,但山上的野菜也挖得差不多了。媚的父亲是本分的农人,那时候便说道:“为了你幼弟,你便去了吧……”去哪儿?——那时候新封了位王侯,初至此处,正是采买奴婢的时候——想到这里媚有些高兴,自己好赖还是蓬门中一块碧玉,竟还能卖得数石大米,那领她进来的中人还道:“国君从淮阳王改封为赵王,初到此地,宫中缺少仆役,才想买一些,也借此救济灾民。听闻他脾气是好的,王后虽然易怒善妒了些,日后你只要察言观色,应该也不难伺候。虽为奴婢的身份卑贱,但如今事已只能如此,将来徐徐图之,定然是不愁为自己添制些襦袴。” 媚也这样想着,只要做事卖力,怎会不讨人欢喜。 因为那时相貌不差,被遣至王后身边伺候。王后住的大屋甚是华丽,屋顶墁得很齐整,四面张挂的帷幕也很严实。媚去见她的时候,她正由侍女们服侍着穿那桃华绣的家常单衣。一见主母衣着华丽,甚至服侍的婢女也穿着刺绣文的衣服,媚心中那因卖作婢女竟穿上一身新襜褕的沾沾自喜的心情,便没了大半。服侍主母梳头时,又一时走神,长篦刮痛了头皮,惹得她大怒。媚只记得主母额际青筋暴突,紧接着便是一掌打在自己脸上,肌肤上平白显出了五根红指印。这还不算完,媚又被打发到厨房,每日单为王后准备膳食。不过好歹学着了谨慎小心,今后再不敢犯错了。 “如今贵族家年轻貌美的婢女总不会少,哪一家不是好好地打扮着,绣衣丝履偏诸缘,也以此来炫示财富;唯独此处因王后善妒,买进的良家婢女还打发去厨房执贱役,穿着破衣睡在破草席上。如此追寻起来,这王后倒颇有母家那位吕太后的风范!”闾里中同情媚的人不少,但常有人立即答道:“赵王后可远远不如太后厉害啊。据说太后把那昔日高皇帝宠爱的戚夫人,斩断手脚,灌了哑药,薰聋了双耳,刺瞎了眼睛,扔在厕所里,叫做‘人彘’呐!唉,想想媚真是可怜——”不少男人往往还会加上一句,“不过她确实漂亮。”接着便是几声猥琐的笑声。 去年正月过后,媚的父亲便患了病。据说是饥荒饿出的毛病,竟拖到那时才发作。不过听闻幼弟已经能干些农活了,今年收成也不错,交了口税、田租、刍稾税,再除去一家人衣食用度,还有余。可惜八月县廷里书写名数,却没有自己了——奴婢是作为人家的财产,不算在户内的。媚偶尔想回那个曾经的家探望,也因自己是卖作了奴婢,走也走不成。 一到年底,赵王宫中总会忙碌起来。正月里赵王会到京城长安去,王后是吕氏的女儿,自然同去。王后刻意选了不少绫罗缯帛,那一领新制的绣茱萸的复衣正好派上用场;还有骇鸡雕琢的长擿,横簪于假结之上,真是好看;化妆用的漆盒是蜀郡制造的釦器呢,据说是高皇帝乘舆所用过的——那上面铭文可是一清二楚;等等这些,不一而足。王后的绣衣宫人们也颇为自得地从媚这样执贱役的仆婢面前走过去。不过媚哪里有心情去感慨了:多亏这时候主人都要远行,自己定不得陪侍同去,不如向食官长求了假,出宫回原家探望。食官长素来是好相与的,几次媚被王后责打,还得多亏他帮忙说情。这次也只是笑着说:“快去快去,大概一年未见大人了吧!” “感君之德!感君之德!”媚急急忙忙地道了谢,转眼已在前往康乐里的路上。 里名康乐,可住在里面的人们却一点也不康乐。里墙不过是干草与泥土夯筑的,风吹日晒下已破败不堪,还坍塌了几处。不过里中住的人,除去本分的农人,便是些引车卖浆的小贩、不事生产的博徒少年,甚至有受过刑的曾经的刑徒,都没有什么家赀,不怕被偷,因此里墙也迟迟未得修缮。 媚向监门知会了一声,总算是向家走去。那间低矮的房屋就是曾经的家了,为了抵御寒冷,又没有多余的遮挡之物,破瓮的窗户只好用土封了起来。推开草绳系的户门,屋内黑漆漆一片,看不出什么情状。 “阿翁?阿母?”媚站在门口叫了起来。 “咳咳,女儿回来了?”黑暗中显露出一个老人的面孔。 或是久不相见,他一脸的黑皮,加上皱纹中的泥垢,倒是吓得媚往后退了几步,才想起这人是自己父亲,于是定神问道:“大人,阿母呢?幼弟呢?” “你母亲去给人洗衣,汉强去砍柴了。”汉强是媚的幼弟的名字,倒是挺合时宜,可惜他出生那年就是战乱的时候,一家人没少受苦的。 父亲倒是挺高兴,忙把媚让进屋去坐下。 黑暗果真是掩盖贫穷的好方法。媚这时候才看清楚,屋内空荡荡的,只几张破席,连个小案也无,更别说什么取暖的用具了。屋内飘浮的尘埃倒是连连呛了媚几口。昔日未被卖作奴婢之前,倒是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习惯,如今见过了贵族的场面,再重见此情此景,哪里有不喟叹的呢!同样一片天空下,富者土木被文锦,犬马余肉粟;而贫者裋褐不完,唅菽饮水——贵贱真是分明啊。 父亲病仍未好,只颓然地倚着墙咳嗽。媚也想不出什么话可讲,只得起身道:“趁着旗亭还未关市,我去买些布帛,也给大人制身新衣好了。”五十尺粗布,旧丝絮也得五斤,加上缘及纯,所费不小。还好媚出门前便想到要贴补家中,将平日零用剩下的钱都带来了。 到了旗亭市场,东寻西找,总算是寻着价格稍低的买好了,却看着市场大门处,几个闾里游侠少年正在赌博戏。 媚颇有些自得地想着:“还好我家小弟不与这些不避法禁、浮游无事的轻薄恶子混在一起。这些牧竖将来一定是通行饮食群盗的恶贼。”忽抬头,却见那群少年中有个人,看起来和小弟模样挺像,只是略高些壮些。 “啊,大姊。”那人却这样叫了一声。 媚恨不得背过身去。但却只得忍住气,仍旧立在那儿不动。好久才挪出步子,叫他回家。 在路上总算是憋出一个长姊该说的话来:“你可知道,不孝父母可是要被弃市的!如今父亲卧病在家,母亲还在外为人洗衣劳作,你、你却在这里游荡!难道要父母大人侍奉你么!” 见几个恶少年还在身后指指点点,甚至大肆地玩笑。弟弟颇有些气恼,故意提高声音对媚道:“得了吧,你如今又不是我家的人,凭什么管我?倒是长姊你,被卖作了奴婢,你可知道别人是怎么取笑我的么?——若是作了宫人,甚至被大王宠幸倒也罢了,可大姊不过是个养婢而已,还是那种执贱役的!” “你——你——你……”媚气得说不出话来,好不容易答道,“当初若不是卖了我去,全家恐怕都要饿死了吧?如今倒是嫌弃你当贱婢的长姊了?你、你真是长大了!” 汉强终究不占理,只得讪讪地往前走着,也不答话。 媚却忍不住要泪盈眶了:想起弟弟十岁那年,是个多好的孩子啊。父亲因为跛了一只脚的缘故,逃过了征兵——听闻那些随高皇帝征战匈奴的士卒,即便侥幸不死,冻掉手指亦十有二三——可他却仍旧要在田地里忙碌,幼弟便在父亲身后学着劳作的样子,跟着稗草捕虫。自己和母亲去送饭食,他亦把好饭食让给父母大人。他那时候说:“今后我长大了,便由我来照顾大家,让谁也不能欺负父母和长姊。” 想到这里,真是心痛。 回到家中,仍旧只能相对无语。母亲煮了粗粝的麦饭端上来,媚便服侍着父亲吃饭。看着父母如此苍老,为姊的怎么好意思穿着长衣度日呢?之前还抱怨王后不够仁善,如今见到此处,却深觉自身幸运了。终于还是禁不住流泪,在被蒙蔽的父母面前说起小弟的事来。 讲这讲那,话总不完,到头了仍旧免不了再说一次:“可得好好地侍奉父母,不叫父母为难了。” “女儿,你听着——不但没有为难,他服役归来已是长进了不少了。这孩子如今在亭长手下干活,机敏又有力气,很得官吏们的喜欢。家中如今穷困,没有足够的资产供他为吏,真是对不住他啊。”父亲也流下泪来。 竟是这样?媚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,但仍旧半信半疑,遂强收住眼泪道:“可那些闾里的恶少年,怎么会与他同在旗亭赌博……” “那些恶少年恐怕是犯了椎埋杀人乃至谋反的大罪,如今长安那边吕太后早已察知了消息,暗暗安排了官吏来探查,今日亭长正遣我前去探知消息呢。”回家后一直一言不发的弟弟终于说话了,“为怕长姊担心,所以不敢告知。却让长姊如此,是为弟的错了。”说罢恭恭敬敬地对着媚拜了一拜。 “好,好,一家人好好的,今年家中已有了起色,明年总会好的。我在那边得的赏钱总得想办法寄过来。父亲大人也请赶快好起来啊。” 总算是安了心,翌日媚便告别父母,早早的回去了。
【3】 正月刚过,听闻国君和王后在长安竟吵了架,于是国君先行回到了封国来。 昔日的赵王如意莫名其妙地死掉了,据说还与太后有关。以前总想着,这位国君娶的是太后母家的女儿,总不至于落得跟前一位赵王一样的下场罢。国君也是对这位吕姓的王后万般忍让。如今不知发生了何事,竟得如此。不过皇家的那档子事,与下人们可无关,媚也从不多嘴。如今王后不在,国君趁此机会新收了一位内宠。媚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,被遣去每日给国君送膳食。 国君的一位名为史猷的友人近日来常和国君闲谈,据说他父亲在秦时担任过司法的大吏,因此他谈论起法律来也头头是道,可如今却是隐而不仕,全靠国君供养。当然,更引诸婢注意的是,这史猷长得挺俊。因此媚也有了些绮想,然而所得赏钱尽数托人送往家中,自己哪里能打扮呢。 好景不长,王后终究还是从长安回来了。一得知国君新收了姬妾,与国君又是一场大闹。那天进朝食的时分,媚分明看到国君脸上被王后抓出的伤口。国君如此忍气吞声,真叫人好笑。不过媚那天是哭丧着脸的——明日又要去服侍王后了。
从前一位狱史曾说过:“为国君和国君夫人做膳食如不慎小心,会犯死罪。”这句话食官长说过无数次,媚也谨记在心。可是王后自从长安归来之后,脾气更坏了,美貌的婢女们个个都寻了错处惩罚。媚也免不了担惊受怕。不过王后只罚她穿着破衣,睡在旧席上,倒也没有多行什么事。 这一日夕食,食官长为国君进奉烤肉时,一旁的王后一边懒洋洋地拿着便面扇风,一边从肉中挑出一根三寸上的头发,不知存着什么坏念想。 接着媚进饭食上来,王后又道饭中有杂草,对国君絮絮叨叨了半天,也不知嚼了什么毒舌,竟惹得国君大怒,命治二人的罪。 国君的话听在耳中,格外令人惊心。媚略略定神,伏地重重磕头求饶。 王后一声冷笑,国君倒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。想必是以前食官长对自己多有照顾的缘故,竟与自己一同被寻了错处要罚。还好家中如今渐有起色,本已在此受尽苦处,若是一死,倒也无甚牵挂罢。 媚伏在地上请饶,心里正这样想着,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:“这两人都无罪。国君还应该赐予媚一件新衣。” 王后冷笑一声,未知可否。国君看了王后一眼,有些畏惧地说道:“史君为何如此看?” 只听史猷缓缓说道:“这位名为媚的婢女,先前便在国君身旁侍奉饭食,从未有不尽心的地方。此事有疑,不妨再细细看来。” 他在国君面前说话,国君向来是会听的。可如今国君却在悍妻面前迟迟不敢说话。 王后拍案怒道:“那么你就说说他们为何无罪?莫非是本王后错了?” 史猷却微微一笑,向国王和王后拜了一拜,请求去厨房看看。王后便命食官长引了他过去。媚仍旧跪着不敢起身,心中恍恍惚惚一片空白。 所幸史猷没过多久便又归来,向国君道:“臣去看过了,在厨房砧板上切肉的刀是新锻造的,很锋利。用这样的利刀在砧板上切肥牛肉,筋皮都能切断。把肉切成了大不过一寸的小块,却唯独有三寸长的头发没切断。这不像是切肉人的过错。臣又查看炙肉的用具。所用的炭是最好的桑炭,铁炉也不错。用这样的炊具烤出的肉焦香可口,然而一根三寸长的头发却没烤焦,这又不像是烤肉者的责任。臣现今又查看了用食的房间,布置谨严,张帷幕甚具,没有杂草可以掉入饭中。” 王后笑道:“这岂不是更坐实了是这进膳的食官长的错!还有那个叫媚的贱婢,仗着长得好看就敢在国君面前狐媚!” “不,这应该是王后的错。”史猷对着国君笑道,“臣去查看了媚房间里的卧具。草席破旧无比,编席之绳子都已断绝,草皆破碎。媚穿的衣服亦破旧,絮都露出了。果然就有数根半寸长的破席草黏在絮上——她素日里来国君面前侍奉,可是衣着整洁,可臣偏偏听闻,如今王后罚她穿一身破衣睡在破席之上?” 媚只觉他竟成了自己的守护神,微微抬头用余光看去,见他微微前趋,将饭中的杂草与衣上的一比,果然相同:“王后既然令她这般穿着,怎会没有杂草掉入饭中?” 王后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:“那么烤肉上的头发呢?” 史猷反问道:“至于烤肉上的头发,端上烤肉时,臣敢问王后正在干何事呢?” 王后道:“烤肉的炭火热气逼人,我便以便面为君王扇之,有何不妥?” 史猷笑道:正是如此——正是王后把头发扇飞,落在肉上的。” 媚只见王后恨恨地斜着眼睛看向史猷,真是可怕。国君只好急忙道:“寡人相信王后是无心之失,不妨和史君复诊之!” 国君低头俯视桌下的一端,有二寸至一尺多长的头发六根,并把它放在摆烤肉的案前,令人从后面扇扇,果然有两根头发飞落到肉上了。于是国君笑道:“史君所说甚是,那么此二人无罪。” 却见王后眼中快冒出火来,国君假意咳嗽了几声,道:“那么便为媚制一件新衣,再将这养婢送与史君吧。”
难道是因为媚孝顺父母的余德,竟然教曾经小小的心愿得以实现,甚至厌恶自己的王后也有助力,真是难以预料啊! 虽然自己如今是卑贱的婢女,但毕竟曾经是因饥饿才自卖为奴婢,原本高皇帝时就有免奴婢为庶人的旧例,一旦遇着新帝即位,弟弟又有长进,总会得以有机会重有名籍吧。虽如今是吕后执掌朝政——不过,现在即使是给史猷为婢也是乐意的吧。媚这样想着,又对国君伏地再拜。
【4】 这一年正月,国君与王后又去了长安,再也没有回来。倒是乡里的孩童传唱起了一首歌谣,据说是赵王在长安作的:
“诸吕用事兮刘氏危,迫胁王侯兮强受我妃。 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,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。 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?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! 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。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! 吕氏绝理兮讬天报仇。”
在这之后不久,王便因为谋反的罪名死去了。不过数月后又来了一个赵王。黔首们不由感叹:“这王可更换得太频繁了!”
至于史猷和媚后来怎么样了呢?不久就是新帝即位,汉朝迅速发展起来的时期。
本故事改编自张家山汉简真实案例 |